从皇宫出来,回程的马车里,死寂无声。
黛玉靠着车窗,水溶正襟危坐。
两人泾渭分明地占据着车厢的两端,中间隔着的,是足以冻结一切言语的深渊。
那道名为婚姻的囚笼已经套下。
皇帝又亲手在笼子外,拉起了一张名为猜忌的电网。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位九五之尊的凝视之下。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水溶看着黛玉冷硬的侧脸。
那张小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他心口发堵。
他喉咙干涩,数次想开口,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廉价。
解释?道歉?
在皇帝那毫不留情的敲打面前,在那道因隐瞒而产生的巨大裂痕面前,说什么都是错。
被动。
他们,太被动了。
黛玉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朱红宫墙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片模糊的色块。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从重生到现在,她一直在见招拆招。
可现在,对手换了。
换成了这个王朝权力最顶端的玩家。
跟这种人玩防守,就是把自己的命,拱手交到对方手上,等着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随手碾死。
等待,就等于等死。
她林黛玉,死过一次。
这辈子最不想干的事,就是等死。
马车在北静王府门前停下。
“你不回别院?”水溶终于出声,嗓音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借王爷书房一用。”
黛玉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那语气,没有请求,只有通知。
水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痛而窒息。
他只能沉默地跟上。
他知道,她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书房内。
黛玉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将皇帝扔下的那张走私网络图,重新铺开。
狰狞的脉络,在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
“把所有关于废太子党羽,以及江南沿海关隘的卷宗,都拿给我。”
她对水溶下令,公事公办的冰冷,不带一丝私人情绪。
水溶没有多问,转身走入内室。
很快,一摞摞积着陈年灰尘的卷宗,被搬了出来,堆在了黛玉面前。
“出去。”
黛玉下了逐客令。
“在我叫你之前,别让任何人进来。”
水溶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渺小得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可那背影里透出的决绝,却让他感到一阵心惊。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未能说出,最终转身退了出去,亲自合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是无尽的黑夜。
门内,是她一个人的战场。
黛玉将自己彻底锁进了书房。
这一夜,她通宵未眠。
她没有去想怎么自证清白,怎么去弥补信任。
那是输家的玩法。
她要做的,是反客为主。
是给皇帝,也给自己,创造一个新的牌局。
她提笔,在崭新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奏折的标题,足以让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论罂粟之害与海防之危》。
她没有从家国大义、仁义道德这些虚无缥缈处落笔。
她用的,是她最擅长的东西。
数据。
“一杆烟枪,旬月之间,可使青壮变废人,家资变浮云。”
“一两福寿膏,其价数倍于等重之白银。以万民之脂膏,填无底之欲壑。长此以往,不出十年,国库之银将尽数外流,民间之财将十室九空。”
“最可虑者,兵源也。当兵士沉溺此物,骨软筋酥,意志消沉,纵有强兵利刃,与待宰羔羊何异?届时,外敌入侵,海防洞开,何以卫国?何以保民?”
她用最锋利的笔,将鸦片这种东西,从一个消遣的“福寿膏”,直接定义为足以动摇国本、不见血的武器!
随即,笔锋一转,直指那张走私图。
“废太子党羽,走私此物,其心可诛!”
“此举非为敛财,实为毁我朝之根基,乱我朝之军心!以万民之枯骨,铺就其谋逆之路!其罪,当凌迟,当灭族!”
每一个字,都淬着杀气。
她没有替自己辩解一个字,却把皇帝的猜忌,引向了一个更宏大、更致命的敌人。
你在怀疑我跟水溶勾结?
不。
你的心腹大患,正在用毒品,从内部瓦解你的江山!
光是指出问题,还不够。
一个好的账房先生,不仅要会做账,更要会提出解决方案。
她深吸一口气,在奏折的末尾,落下了整个计划里,最惊世骇俗的一步。
“臣女恳请陛下,下旨成立‘禁烟总局’!”
“此局,当由皇商、官方、军方三方联合,互为犄角,互为监督。”
“军方负责沿海关隘之查缉,断其来源。”
“官方负责各地州府之清缴,惩其贩夫。”
“而皇商……”
她笔尖一顿,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悍然落下。
“臣女不才,愿以‘红楼商号’为试点,献出商号遍布全国之渠道网络,充当总局之耳目。负责市场稽查,情报收集,以及……”
“……以及‘替代品’之研发与专卖。”
是的,替代品。
瘾,堵不住。
那就疏导。
而这个专卖权,就是她递给皇帝的,一把新的、能光明正大攥在手里的钱袋子。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书房,水溶推开了门。
他看到的,是满地废纸中,那个熬了整整一夜,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的林黛玉。
以及,她面前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折。
水溶拿起它。
只看了一眼标题,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越往下看,脸上的神情就越是骇然。
从震惊,到凝重,再到最后,化为一种面对未知巨物的、彻底的战栗。
疯了。
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
她没有躲。
她没有怕。
她迎着皇帝劈下来的刀,非但没有闪避,反而伸手抓住了刀刃,要借着这股力道,将自己送上一个全新的、无人能及的高度!
她要把皇帝的猜忌,变成朝廷的授权!
她要把脖子上的枷锁,锻造成一枚权力的印信!
这场必死的危局,被她硬生生,玩成了一场赌上一切的豪赌。
赌注,是她自己,是水溶,是红楼商号,是整个北静王府。
而赌赢的奖励,是前所未有的,官方认证的,滔天权柄。
“你……”
水溶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戎马半生,自认权谋已登峰造极。
可在这份奏折面前,他所有的谋略,都显得那么幼稚,那么上不了台面。
“王爷。”
黛玉站起身,熬了一夜的身体有些摇晃,眼神却无比坚定。
“现在,我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份投名状,够不够分量,就看你了。”
水溶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却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那道因隐瞒而产生的裂痕,并未愈合。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震撼与敬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所以为的盟友,他亲手从贾府捞出来的金丝雀,是一头他根本无法掌控的……怪物。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拿起那份尚有余温的奏折,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备马!进宫!”
当天。
御书房。
皇帝看着由北静王水溶亲自呈上来的奏折。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原本端在手里的茶盏,被他缓缓放回了案头,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那份奏折,看着上面那些字字泣血,又处处透着精明算计的字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整个御书房,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落叶的微响。
许久。
皇帝才终于抬起眼,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落在奏折末尾“禁烟总局”四个字上。
这个林丫头。
递给朕一把刀,来杀朕的敌人。
却想把刀柄,握在她自己手里。
真当朕,看不出来吗?
他笑了。
“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