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长安东宫:
皇帝刘据的诏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达长安,如同春风化雪,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朝堂之上的肃杀之气。诏书的内容迅速传开,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子刘进。他接到诏书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明白,父皇这番处置,看似惩罚,实则保全与肯定。
肯定周云此战虽败,却达成了深远的战略功绩;保全了一位吸取了惨痛教训、未来必有大用的将领。所谓的赎金和革职,不过是做给文官和天下人看的姿态,堵住悠悠众口而已。
“快!备车!去天牢!”刘进即刻下令,他要亲自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周云。
当刘进再次出现在天牢,并且告知周云陛下圣裁的结果时,周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保留全尸,却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如此…“宽宏”。
“罪…罪臣…叩谢陛下天恩!叩谢殿下!”周云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请罪,而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与哽咽。沉重的枷锁仿佛瞬间从身上卸下,虽然前途未卜,但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刘进亲自将他扶起,笑道:“不必再称罪臣了。父皇明鉴万里,已知你苦心与功绩。今日你便出狱,暂且回府休养。今晚,孤在东宫设宴,为你压惊,大将军也会来。”
是夜,东宫一间暖阁内,灯火通明,酒香四溢。与外面寒冷的冬夜相比,这里温暖如春。宴席并无太多外人,只有太子刘进、大将军赵充国,以及刚刚获释、换上了一身崭新常服,却仍显得有些局促和清瘦的周云。
几杯温酒下肚,阁内的气氛逐渐活络起来。最初的拘谨和沉重渐渐被驱散。
赵充国首先举起酒杯,声若洪钟,脸上带着由衷的赞叹:“陛下此举,真乃圣明烛照,仁德无双!既能秉公执法,以示朝廷法度之严;又能体察入微,明辨功过,保全功臣,安抚军心!古今帝王,能有此胸襟魄力者,寥寥无几!老夫佩服至极!”
他这番话,既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也是说给周云和刘进听的,意在定调,彻底打消周云心中的不安。
周云连忙举杯附和,心中对皇帝的感激又深了一层。
赵充国又看向周云,目光如炬:“子瑾(周云表字),经此一役,你虽折损兵马,然亦获无价之宝——那便是对高原苦寒之地用兵的血泪经验!此乃我大汉目前独一份的!陛下雄才大略,志在寰宇,岂会让你这等人才闲置?老夫料定,陛下命你前往行在听调,绝非贬斥,实是另有深意,必有重用!”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洞察先机的意味:“陛下此番西征,表面上是惩戒西域诸国,恢复商路。然以老夫观之,陛下之志,恐远不止于此!扫平西海羌患之后,下一步,向南可图高原(吐蕃方向),向西可望更远的葱岭(帕米尔高原)乃至肥饶之地(指中亚)。“
“那里,岂是平原骑兵所能轻易驰骋?届时,你这份用无数将士鲜血换来的经验,便是帝国最锋利的开路之刃!陛下这是把你这把卷了刃的宝刀,收回身边,重新淬火打磨,以待将来之大用啊!”
周云听得心神激荡,原本还有些迷茫的前路,似乎被赵充国这番高屋建瓴的分析照亮了。他再次举杯:“多谢大将军点拨!云…必不负陛下与大将军期望!”
太子刘进也笑着安慰道:“子瑾放心,即便父皇暂且让你休养,待这阵风声过去,漠北或他处有战事,孤也定会向父皇举荐于你。你的才略,不该被埋没。”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不觉从西方转向了帝国的北疆。
然而,一提到漠北局势,刚才还谈笑风生的赵充国,眉头立刻紧紧锁起,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唉…”他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殿下,子瑾,不瞒你们说,漠北之事,才是真正让我头疼欲裂,几乎夜不能寐啊!”
刘进和周云都收敛了笑容,凝神静听。
“丁零、坚昆、鲜卑的主力大军,确已被我等扫平,这一点毋庸置疑。”赵充国语气沉重,“然则,漠北之地,何其广袤?山林、荒漠、湖泊、沼泽,处处皆可藏兵。那些溃散的部落余孽,化整为零,遁入茫茫草原山林之中,如同狡猾的沙狐,踪迹难寻。”
他描述着困境:“我大军一到,他们便望风而逃,或躲入极北苦寒之地,或隐匿于深山老林。等我大军粮尽退兵,他们便又悄然聚集,如同蝗虫般,袭击我边境屯田据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其行踪飘忽,来去如风,防不胜防!”
赵充国的声音带着挫败感:“仅仅今年这大半年,漠北沿线,已有数十个边境村庄遭袭,死伤的百姓、戍卒超过千人!粮食、牲畜被劫掠无数!我们就像是拳头打跳蚤,空有雷霆之力,却无处施展!”
他看向刘进,脸上满是愧疚和焦虑:“陛下当初命我两年平定漠北,五年移民五十万…如今眼看一年已过,竟无丝毫进展,反而匪患愈演愈烈…老夫…老夫实在是愧对陛下重托,这头发,是真真要愁白了!”
暖阁内温暖的气氛,仿佛瞬间被来自漠北的寒风吹冷了几分。
刘进和周云都沉默了下来。他们能体会到赵充国肩上那副沉甸甸的担子。打败一支主力军队容易,但要彻底肃清一片广阔地域内神出鬼没的残敌,保护漫长的边境线,却是难如登天。这需要完全不同的战术思路和巨大的、持续的投入。
周云不禁想到自己在西海的困境,与赵大将军此刻在漠北的烦恼,虽有不同,却都体现了帝国开疆拓土过程中所面临的巨大而复杂的挑战。
这场原本为周云压惊释怀的宴会,在谈及北疆隐忧后,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帝国的边疆,从未真正平静,旧的威胁以新的形式持续着,而新的征程,也已在皇帝的蓝图和将领的烦恼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