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东宫暖阁:
暖阁内的气氛因赵充国对漠北困境的倾吐而变得凝重。炭火盆的光芒跳跃在三人神色各异的脸庞上:赵充国是深切的忧虑与疲惫,太子刘进是凝重与沉思,而刚刚从西海血战中挣扎出来的周云,眼中却闪烁起一种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基于惨痛亲身体验而产生的、近乎本能的战术直觉。
周云的血泪之见:以游牧之道,还治游牧之身。
周云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因之前的哽咽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大将军所言之困局,云…感同身受。虽两地情势不同,然其核心,皆在于敌依仗地利、飘忽不定,而我大军劳师远征,犹如重锤击絮,难以着力。”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将自己在西海雪原上用鲜血换来的教训转化为建议:“云窃以为,欲平定漠北此类散兵游勇之患,若依旧沿用大军团正面清剿之传统战法,事倍功半,乃至徒劳无功。需…改弦更张,以非常之法应对非常之敌。”
赵充国闻言,目光一凝:“子瑾有何高见?快快讲来!”他正苦于无计可施,任何新的思路都极为宝贵。
周云深吸一口气,道:“其一,仿敌建制,以小制小。彼化整为零,我亦需化整为零。不应再频繁动用大规模骑兵军团,而应编练大量小型、精锐、极善骑射与野外生存之轻骑斥候队。每队百人乃至数十人,配双马乃至三马,不携重型辎重,仅带足口粮箭矢,如漠北残敌一般,长期巡弋于边境及漠北纵深之地。”
“其任务非寻求决战,而在追踪、发现、骚扰、迟滞,并随时以鹰隼或快马通报敌之主力和聚集点位置。”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其二,以精骑对散骑,以游击对游击。一旦发现敌之聚集点或较大股部队,不再从千里之外调遣大军,而是由常驻边境之快速反应精锐立刻出击,以迅雷之势进行精准打击,歼敌后即刻撤回,不贪功,不恋战。如此,敌无所遁形,我亦不致疲于奔命。”
“其三,”周云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西海之战的残酷印记,“筑城跃进,固守蚕食。此乃笨办法,却或许是根本之法。仿效陛下于河西之策,选择水草丰美、地势紧要之处,修筑坚固军城!”
“每城屯兵数千,辅以大量屯田兵。一城筑成,则其周边数百里皆为汉土,可庇护移民,可出击扫荡,亦可作为下一个军城之前进基地。”
“一步步,如楔子般,坚定不移地向漠北深处钉进去!敌寇可骚扰一时,却无法拔除我扎根之据点。假以时日,漠北将不再是其来去自如之后院,而是我大汉步步为营之疆域!”
周云说完,微微喘息。这套策略,融合了他对羌人游击战术的切肤之痛,以及绝境中求生的坚韧思考,更暗合了历史上中原王朝应对游牧民族的一些有效方略。
赵充国听得眼中精光连闪,不断颔首。周云的建议,尤其是“小股精骑巡弋”和“筑城跃进”,直接点醒了他。他之前确实过于依赖主力部队的扫荡,陷入了思维定式。
太子的宏图远虑:超越军事的布局。
太子刘进一直静静聆听,此时也缓缓开口,他的视角则更为高远,超越了纯粹的军事层面:“子瑾之策,甚合兵家奇正相合之道。然,平定漠北,非独军事之功,更需政略相辅。”
他看向赵充国,目光深邃:“大将军,父皇欲五年移民五十万,此乃根治北患之千年大计!移民非只是填充人口,更需使其能扎根,能繁衍,能成为漠北永不可摧之活长城。”
“孤以为,可双管齐下:
“其一军屯与民屯结合,以点带面: 于所筑军城周边,大规模划设屯田区。初期以戍卒军屯为主,保障军粮;待局势稍稳,即刻从内地招募流民、赦免刑徒,给予极优厚的政策——如减免赋税、授予田亩、提供农具种子等;鼓励其举家迁徙至军城周边民屯。一城成功,则其周边百里皆安,自然吸引更多移民。”
“其二是以利相诱,以商固边: 可奏请父皇,特许漠北新建之城池为边贸重镇,鼓励内地商队与归附之胡族进行贸易。茶、盐、铁器、丝绸换取他们的皮毛、牲畜。有利可图,则商贾云集,商路畅则信息通,物资流,边境自然繁荣稳固。那些残匪若袭击商队,则得罪的不仅是朝廷,更是天下逐利之商贾,其生存空间将更被压缩。”
“其三便是分化瓦解,胡汉并用: 对漠北诸部,不可一味剿杀。当大力招抚其中弱小、与主力残匪有隙之部落,赐其首领官爵,划给草场,命其助我清剿顽敌。以胡制胡,可收奇效。甚至可招募善战之胡人,编入我军轻骑斥候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进的思路,展现了一位合格储君的政略眼光,将军事行动与政治安抚、经济开发紧密结合,旨在从根本上将漠北从帝国的威胁转化为帝国的疆土和利益来源。
赵充国听完二人见解,抚掌大笑,多日的愁绪仿佛一扫而空:“妙!妙啊!殿下与子瑾之言,真如拨云见日!老夫愚钝,只知挥军猛进,却忘了这许多手段!军事上以精骑巡弋、筑城推进;政略上移民屯田、商贸分化!如此多管齐下,漠北顽匪,何足道哉!陛下五年之期,老夫…或许有望达成了!”
周云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他从太子和大将军的对话中,看到了超越一城一地得失的更大格局。
三人再次举杯,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释怀或压惊,而是为了一个更为清晰和充满希望的未来战略。
太子刘进微笑道:“既如此,便请大将军将这些想法细细斟酌,形成方略,孤会附上奏议,一并呈送父皇御览。漠北之事,关乎帝国北疆永固,需父皇圣心独断。至于子瑾…”他看向周云,“你且安心休养,待父皇召见。你的这些见识,将来必有大用之地!”
暖阁之外,长安冬夜正寒;暖阁之内,三位帝国核心人物却因一场坦诚的夜宴,为困扰帝国的北疆难题,勾勒出了一幅虽艰难却可行的蓝图。
帝国的扩张与治理,正是在这一次次困境、争论与智慧碰撞中,艰难而坚定地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