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七年·春末·北归绝境:
南归的路途,在经历了追击伊列游骑的短暂酣畅后,迅速被一层更深、更现实的阴霾所笼罩。胜利的喜悦和缴获的丰硕,并未能抵消大自然最基础的法则——生存与消耗。
问题,首先出现在那些价值连城的乌孙马身上。
汉军此次北进,为了追求极致的机动性,李凌大胆地让重骑兵卸甲,换乘缴获的乌孙良驹。这一战术决策在短时间内取得了辉煌战果,然而,其背后隐藏的巨大代价,也开始随着归途的延长而残酷地显现。
乌孙马,确实神骏。它们体型高大,肌肉强健,冲刺速度极快,爆发力惊人,是短距离内决定战场胜负的利器。但上天是公平的,赋予其优点的同时,也给予了它们极其“娇贵”的胃口和巨大的消耗。
与耐粗饲、能在冰天雪地里刨开积雪寻找枯草充饥的蒙古马不同,乌孙马是真正的“贵族战马”。它们习惯于西域和河湟谷地相对丰美的水草,尤其是对苜蓿(当时被称为“牧宿”或“连枝草”)和粟米、豆类等精饲料有着高度的依赖。没有充足的精料补充,仅靠普通的干草,根本无法维持其高强度运动所需的巨大能量。
而此次轻装北上,每匹战马仅配备了三十斤的粟米和豆类混合精料。这个数字,对于日常维持尚可,但对于经历了北上奔袭、河谷激战、以及返程时那场高强度追猎战的乌孙马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计算一下便知:
一匹健壮的乌孙马,战时负重包括:
骑士及其甲胄:约160斤(汉军骑士多为壮汉,铁甲沉重)
马槊\/长枪、环首刀、强弩、三十支箭:约30-40斤
人马重甲(卸甲前):约80-100斤(注:此为估算,实际可能超过一百五十斤甚至更重)总负重接近甚至超过400斤!
驼载如此重物进行冲锋、迂回、长途行军,对马力的消耗是难以想象的。历史上确有记载,最顶级的乌孙马或大宛马(汗血马),在激战或长途疾驰后,一次性吞下一斗(约12-13斤)粟米都不在话下!这绝非夸张,而是其生理机能的需求。
如今,精饲料早已耗尽。士兵们只能依靠沿途收集的、质量参差不齐的干草来喂养这些“娇贵”的坐骑。北荒春末,草料刚刚返青,且多为耐寒的粗硬品种,营养价值远不如苜蓿。
后果,很快出现了。
最先表现出异常的是那些参与追击作战最激烈的马匹。它们开始变得精神萎靡,速度明显下降,甚至有些马匹在行军途中突然踉跄,口吐白沫,需要士兵拼命搀扶才能继续前行。马背上原本光滑油亮的毛发短短几天变得干枯无光,肋骨日益凸显。
随军的兽医查看后,面色沉重地向李凌汇报:“将军,许多战马已出现掉膘严重、体力透支之象。此乃精料断绝,仅靠劣质干草无法补充其耗损所致。若再强行军,恐有大批战马倒毙途中!”
这个消息,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将领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战马,尤其是这些宝贵的乌孙马,是骑兵的命根子! 若马匹大量损失,不仅这趟北征的缴获大打折扣,更意味着这支精锐骑兵的战斗力将瞬间跌入谷底。在这荒原之上,失去了战马的骑兵,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距离碎叶川大营,还有几日路程?”李凌的声音有些沙哑。
“禀将军,以目前速度…至少还需三日。”周云看着地图,脸色同样难看。
三日!对于已经断粮、全靠意志力和劣质草料支撑的乌孙马来说,这三天无异于一道鬼门关!
危机感瞬间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此刻,他们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场辉煌的胜利,是多么的脆弱,它建立在后勤这根纤细却至关重要的生命线上。
“幸好…幸好此时并非战时…”一名副将心有余悸地喃喃道。
这句话,让所有人背后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万一!
万一这是在北上途中,在即将与伊列主力接战的前夜,马匹断了精料…
万一那场河谷夜袭之后,伊列援军突然出现,而他们的战马却因饥饿而无力冲锋…
万一追击游骑时,马匹体力不支,反而被伊列人拖垮、反杀…
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很可能不是大胜,而是另一场“西海之殇”的惨剧重演!
李凌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一匹正在无力咀嚼干草的优秀乌孙马前,伸手抚摸它消瘦的脖颈。那马匹抬起头,用湿润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疲惫与饥饿。
“乌孙马…虽好…”李凌的声音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然用之境外,远离后方,实乃双刃之剑。其利可破敌,其耗亦可毁我军!”
周云在一旁沉声道:“将军,此教训,血般深刻。未来我军若欲经略漠北乃至更北,与伊列、匈奴等擅长游牧之敌周旋,后勤保障,尤其是精饲料的供应,必须提升至与兵员、武器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否则,纵有十万铁骑,亦可能因断料而溃于途中。”
他们开始深刻反思:
* 建立前进补给基地: 未来大规模北上,必须在边境或战略要冲预先建立大型马料仓库,囤积大量苜蓿干草、粟米、豆类。
发展随军草场: 或许可学习游牧民族,战时驱赶大量专门用于收割、运输草料的驮畜队,甚至尝试在控制区种植速生牧草。
优化马种结构: 军中不能只配备娇贵的乌孙马、大宛马,需混合编入更多耐粗饲、适应性强的蒙古马或其他本地马种,以适应不同战场环境和后勤条件。
战术选择限制: 指挥官在制定远程奔袭计划时,必须将马匹续航力和补给问题作为首要考量因素,不能一味追求速度和突击力。
“传令全军!”李凌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当下最艰难却最正确的决定,“再次减缓行军速度! 每日行程减半!派出所有斥候,扩大搜索范围,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水源附近可能存在的优质草场!军中所有人员,口粮减半,节省下来的粮食,优先供应战马!务必…务必让这些伙伴,活着回到大营!”
命令下达,带着一种悲壮的味道。胜利之师,不得不为了保住胜利的基石而放缓脚步,甚至需要人来节食喂马。
南归的路,变得异常艰难。队伍缓慢地蠕动在荒原上,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无言战友,将自己本就有限的口粮分出来,混合着收集到的最好草料,喂到马匹嘴边。
每一次看到有战马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将士们的心都如同被刀割一般。那不仅仅是一匹马的损失,更是对他们之前战术决策失误的无声谴责,也是对未来远征的沉重警示。
最终,在付出了数十匹宝贵乌孙马倒毙途中的代价后,汉军主力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和马匹,看到了远方碎叶川大营的汉军旗帜。
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他们带回了辉煌的战果,也带回了一个用饥饿和损失换来的、关于战争另一面的、无比深刻的教训:最强的锋芒,离不开最坚实的后勤盾牌;最远的征途,始于最细致的粮草算计。 乌孙马虽好,然用之之道,关乎战略,更关乎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