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用金钱,将两人的关系拉回冰冷的医患交易。
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落在他故作镇定的脸上,仿佛能穿透那层伪装,看到他心底的兵荒马乱。
她没有回答诊金的问题,反而用同样随意的口吻,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九爷,听说你以前……掌控着一条从沪市通往北边的水路,很是稳妥?”
陈瑾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他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周身散发出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你怎么知道?”
那条秘密水道,是他当年经营的重要命脉之一,知道的人极少,且都是心腹。
她一个刚回国不久的女医生,从何得知?
裴欢对他的警惕毫不意外。
她拉上针灸包的拉链,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转过身,正面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我知道很多事,比如那条水道,比如你藏在码头三号仓库最里间的那批德制医疗器械,还比如……你书房暗格里,那份关于‘黑水计划’的残缺情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陈瑾的心上。
这些都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
尤其是“黑水计划”,那是日本人正在暗中推进的、意图控制华东水网的绝密行动,他也是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得到只言片语!
震惊过后,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释然和信任。
他没有怀疑她是对手派来的间谍,因为如果是对手,绝不会这样坦然地说出来。
她清澈的眼神里,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平静。
“你……”陈瑾喉咙有些发干,“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
“怕你什么?”
裴欢笑道,“杀我灭口?陈瑾,如果我会怕,就不会站在这里。”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距离近得他能再次闻到她身上那缕清冷的寒香,“国将不国,我想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他猛地攥紧了轮椅扶手,然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眼底尽是迷茫:“裴欢……”
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从那点旖旎的沉溺中醒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叹息,“你总是能一针见血。”
他转动轮椅,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
“那条水道,我的人还在经营。你需要,尽管拿去用。”
“谢谢。”她轻声应道,信任在这一刻,无需多言。
陈瑾转回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带着一丝自嘲:“说来可笑,我竟如此信你。在这乱世,这信任来得毫无道理。”
“我也信你。”裴欢眼神清澈,“可能是我们殊途,但同归。”
从陈府出来,暮色已深。
裴欢没有耽搁,照常甩开跟着的人,向组织中负责联络的同志传递了“水路可用,尽快拟定物资清单”的简讯。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走向回家的路。
然而,还未走近,便看到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她家门口,车旁站着一位穿着体面且神色严肃的老嬷嬷。
见到裴欢,老嬷嬷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递上一份烫金的请柬。
“裴小姐,老身是许府老夫人跟前的。老夫人明日在家中设宴,特邀裴小姐过府一叙。”老嬷嬷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不曾掩饰的审视。
裴欢接过请柬,是许家。
宴会名目是寻常的家宴,但她心知肚明,这绝非叙旧那么简单。
许老夫人,那位曾经对原主慈爱有加、夸她“有裴家风骨”的长辈,在裴家败落后虽未落井下石,却也保持了沉默。
如今突然相邀,只怕是听说了她与许文轩街上的冲突,或是……另有所图。
去,还是不去?
若不去,倒显得她心虚怯懦,怕了许文轩和苏婉如。
更重要的是,她代表的不再仅仅是裴欢,还是裴家最后的颜面。
父母蒙冤,家道中落,她若连这点场面都不敢应对,任由外人嘲笑裴家后继无人,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又何以瞑目?
“回复老夫人,裴欢准时赴约。”她收起请柬,语气平淡。
次日傍晚,许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名义上是家宴,实则邀请了沪上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不乏与许家生意往来密切的权贵。
裴欢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锦缎旗袍,款式简洁,并无多余装饰,只在一侧襟口用银线绣了几片疏竹,衬得她气质清冷卓然。
与满厅珠光宝气的女客相比,她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多是好奇和打量,以及毫不掩饰的轻蔑。
许文轩看到她,脸色瞬间难看,而他身边的苏婉如,更是发出一声冷哼。
许老夫人端坐主位,见到裴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欢丫头来了,快过来坐。”
她亲昵地沿用旧称,仿佛裴家变故从未发生,但眼神深处那抹精明与衡量,却逃不过裴欢的眼睛。
老夫人维持着表面公允,既不想得罪即将联姻的苏家,也不想彻底寒了旧交裴家最后一点血脉的心,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维持许家“仁厚”的门风。
“许老夫人。”裴欢微微颔首,行礼问好,姿态不卑不亢,在她下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很快,苏婉如便按捺不住,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声音娇嗲:“裴小姐今天这身……真是朴素。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不像我们文轩,马上就要接手家里的银行了。”
她刻意晃了晃手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
周围几位夫人小姐也跟着掩嘴轻笑。
许文轩也走过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裴欢,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要是生活上有什么难处,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可以……”
“不劳许公子费心。”裴欢打断他,“我靠医术吃饭,活得很好。”
“医术?”苏婉如嗤笑,“不就是个私下给人开刀动手术的?整天跟血啊脓啊打交道,说起来都晦气。哪像我们,弹弹钢琴,看看戏,那才是正经闺秀该过的日子。”
她这话引得几个守旧派的女眷连连点头。
许老夫人微微蹙眉,开口打圆场:“婉如,话不能这么说。欢丫头是留洋回来的,医术高明,是济世救人的本事。”
她看似在帮裴欢说话,却轻描淡写地将“济世救人”高高挂起,并未反驳苏婉如对裴欢职业的侮辱,两不得罪。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是沪市总商会的副会长,李铭德。
他目光落在裴欢身上,先是疑惑,随即露出惊喜之色:“这位……可是查理士医院的裴欢,裴医生?”
裴欢起身:“李先生,是我。”
李铭德立刻热情地伸出手:“哎呀!真是您!上次家母急症,多亏了您妙手回春!一直想登门道谢,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他转身对众人,尤其是对许老夫人和苏婉如说道:“诸位可能不知,裴医生可是我们上海滩西医界的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连洋人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到了裴医生手里都能起死回生!‘裴一刀’的名号,可不是虚的!”
李会长地位尊崇,他这一番由衷的赞誉,瞬间让刚才那些嘲讽裴欢职业的言论显得无比可笑和浅薄。
苏婉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许文轩也尴尬不已。
许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裴一刀”的名号连她都有所耳闻,只是,谁会把这名号往一个孤女身上想呢?
随即她的笑容更真诚了些:“原来欢丫头还有这般本事,真是给裴家争气。”
宴会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
裴欢宠辱皆不惊,应对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