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年的冬天。
陆仁提出的“国务院”改组方案,在弘治帝的乾纲独断、太子的全力支持以及日益壮大的“格物派”官员集团推动下,开始缓缓运转。
文华殿议事后成立的“新政体制定制局”由首辅刘健、次辅谢迁与陆仁共同主持,三位核心人物代表了朝堂上稳健、务实与激进的三种力量,竟在巨大的变革压力下形成了难得的默契。
刘健以其资历和威望压制着最保守的暗流,谢迁以其政治智慧调和着各方利益,陆仁则以其清晰的蓝图和格物院的精确计算提供着技术支撑。
反对的声音并非没有。
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上书,痛斥此改组“违背祖制,搅乱朝纲”,甚至有人私下里抨击陆仁“以奇技淫巧乱治国大道”。
一些在原有六部体系中盘根错节、利益深厚的官员,更是阳奉阴违,试图在细则制定和人员转任中设置障碍。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格物之学推行多年,其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美洲的金银、西山工坊的产出、铁路与电报的便利、乃至民间因新式农具和作物增产而缓解的饥馑——早已深入人心。
以徐文谦、赵德柱、沈默等为代表,一大批在格物实业、新兴政务中脱颖而出的年轻或中年官员,构成了支持改革的坚实基盘。
他们或许在经义典故上不如老派文臣,但在处理实际事务、理解新式规则上有着天然的优势。
更重要的是,皇权的意志无比坚定。
弘治帝在几次关键时刻都明确表态支持改制,甚至亲自召见犹豫不决的官员进行“劝导”。
太子朱厚照更是改革的急先锋,他利用参与“制制局”工作的机会,将东宫的属官和新晋的格物院学子不断填充到新设立的临时筹备机构中,为未来新部门的运作储备人才。
皇帝与储君的态度,使得任何试图正面阻挡改革的力量都显得苍白无力。
经过三个月的激烈争论、细节打磨和利益博弈,《朝廷机构改组试行纲要》及一系列配套章程终于颁布。
改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计划用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分阶段、分步骤完成过渡。
第一批先行改组的是职能相对清晰、阻力较小的部门:外交部、工商部、交通运输部、铁路总局、电信总局。
原礼部主客司、鸿胪寺及部分涉及海外贸易管理的官员被整合进外交部,首任尚书由一位熟悉南洋事务、思想较为开明的原礼部侍郎出任。
工商部则大量吸纳了原户部、工部中涉及工坊、商税管理的官员,以及格物实业商会中具有丰富实践经验的管理人才,沈默凭借其卓越的财会和管理能力,被破格提拔为工商部左侍郎。
交通运输部统合了工部都水司、车驾司等机构,并直接管辖新成立的铁路总局和电信总局。
改组的过程必然伴随着阵痛。
办公衙署的搬迁、权责文书的交接、旧有工作流程的打破、新规章制度的适应……各种混乱、推诿和不适应的抱怨在所难免。
旧的六部体系尚未完全废除,新的部门又在建立,一时间出现了不少职权模糊地带。
但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
以往一份涉及边境贸易和边防建设的奏章,需要在户部、兵部、工部甚至礼部之间辗转数月。
如今,类似的事务被明确划归新成立的“跨部门协调会议”(隶属于国务院筹备办公室)处理,由相关各部派出专员联合办公,效率大增。
一份关于在天津卫设立“海关总署”分署的提案,在旧体制下可能扯皮半年,如今在工商部和交通运输部的协同下,加上太子的亲自督办,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选址、人员调配和章程拟定。
最显着的是财政管理。
新成立的财政部(由原户部大部改组而来)在陆仁的建议和西山格物院数学组的协助下,开始推行一套全新的、包含预算、核算、审计的财务管理体系。
虽然遭到了原有胥吏体系的强烈不适和暗中抵制,但皇家银行提供的清晰账目和格物院设计的统计表格,使得朝廷对收支的掌控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陆仁作为格物发展总局(由西山格物院升级而来)的掌舵人,同时也是国务院副总理大臣(由工部尚书兼任)之一,几乎每天都忙碌到深夜。
他不仅要协调格物院本身庞大的科研和教学体系,还要参与国务院的统筹决策,应对改组中出现的各种技术性难题。
幸而有谢琦这位贤内助帮他打理家务,以及朱厚照、沈默、赵德柱等一批得力干将分担压力,才让他勉强支撑。
这一日,陆仁正在新挂牌的“格物发展总局”衙门内,与几位所长商议来年重点科研项目(包括改进蒸汽机效率、电报信号中继放大技术、以及橡胶的深化应用等),一份来自万里之外的加密电报,通过初步建成的“北京-宣府-漠北”电报线路,被紧急送到了他的案头。
电文是由漠北蒙古布政使司发来,落款是王阳明和巴尔斯博罗特。
“陆公台鉴:西探小队(代号‘西风’)由千总赵武率领,依计划循古道西行两月余,已过哈密故地,深入亦力把里(东察合台汗国)旧疆。日前传回鸽信(注:作为电报未通区域的补充通讯手段)及快马急报,于楚河流域附近,遭遇不明身份大军,装备精良,骑兵众多,配有火绳枪,旗号繁杂,疑为西边新兴之‘叶尔羌’势力或其附庸。”
“对方见我小队装备奇特,初时试探,后显觊觎之心,屡次逼近,意图不明,气氛紧张。赵武已令小队据险防御,并派精干斥候回报。然敌众我寡,情势危殆,恐冲突难免。请朝廷速示方略,并做好应变准备。阳明、巴尔斯博罗特 叩首。”
陆仁看完,眉头紧锁。他快步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由格物院地理所根据零星记载和商旅口述不断完善的世界地图前,手指精准地落在了楚河流域。
那里已然超出了大明传统认知的西域范围,处于一个权力真空或者说各方势力交织的敏感地带。
“叶尔羌……”陆仁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中,这应该是此时中亚地区一个正在崛起的地方政权,源自东察合台汗国,信奉伊斯兰教,拥有一定的军事实力。他们显然将大明勘探队的出现,视为了某种威胁或者……肥肉。
勘探队虽然只有六十人,但装备精良。每人配备一杆“弘治十八年式”步枪,携带了足够的定装纸壳弹药,还有十支最新的、可连发五弹的“弘治十九年式”步枪,以及二十枚威力巨大的“手雷”和若干预设的“地雷”。
此外,他们还携带了小型望远镜、精准罗盘和测绘工具。这样一支小队,其火力足以在短时间内对抗数倍于己的冷兵器部队,甚至对装备落后火器的军队也能形成压制。
但问题在于,他们人数太少,深入异域,补给困难。
一旦被大军围困,或者对方不惜代价发起人海冲锋,弹药耗尽之时,便是覆灭之期。而且,对方既然拥有火绳枪部队,说明其并非纯粹的游牧部落,具有一定的军工基础和战术水平。
他们对勘探队装备的“贪婪”,很可能成为引发冲突的直接导火索。
陆仁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边境摩擦,更是大明势力西进过程中,与中亚地头蛇的第一次正面碰撞。
处理得好,或许能敲山震虎,为未来的贸易和外交打开局面;处理不好,则可能引发一场不必要的边境战争,甚至影响国内正在进行的改革。
他不敢怠慢,立即带着电文进宫面圣。
乾清宫内,弘治帝与太子朱厚照正在商议新成立的财政部明年的预算草案。看到陆仁匆匆而来,神色凝重,心知必有要事。
陆仁将电报呈上,并简要说明了自己的分析和担忧。
朱厚照一听有仗可能打,而且是在万里之外的西域,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兴奋道:“父皇!这些西夷竟敢觊觎我大明王师的装备,简直不知死活!儿臣愿亲率一支精兵,西出阳关,扫平这些蛮夷,扬我大明国威!”
弘治帝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胡闹!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能轻启战端?况且如今朝廷正值改组关键时期,精力当集中于内政!”他转向陆仁,沉声问道:“陆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陆仁早已深思熟虑,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臣以为,此事需双管齐下。其一,示之以威,显之以力。应立即通过电报,命令王督师和巴尔斯博罗特巡抚,尽可能抽调一支精干的骑兵部队,携带部分新式火炮,迅速西进接应‘西风’小队,形成战略威慑。”
“同时,授权前线指挥赵武,若对方主动攻击,可凭借装备优势,予以坚决、果断之反击,务求打出我大明军威,让其知难而退。此战不在攻城略地,而在展示肌肉,让其知晓与我大明为敌之代价。”
“其二,”陆仁继续道,“示之以利,探之以和。可尝试通过巴尔斯博罗特的关系,或寻找熟悉西域情况的商队,向对方传递信息。表明我大明此来,主要为勘探地理、寻找矿藏,并无意与其争夺土地。甚至可以抛出互市的诱饵,言明若其愿意和平相处,开放商路,我大明可与其进行茶叶、丝绸、瓷器与当地特产之贸易。让其明白,与我合作,利大于弊。”
弘治帝听完,沉吟片刻,颔首道:“陆卿之策,老成谋国,刚柔并济。既不失天朝威严,又留有转圜余地。便依此办理。”他随即对萧敬道:“即刻拟旨,以八百里加急……不,直接用电报发往漠北王庭,授王阳明、巴尔斯博罗特临机专断之权,按陆卿所议方略行事!同时,命兵部、新成立的国防部(尚在筹备)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做好边境军力调配预案。”
“儿臣觉得,还可以让格物院再赶制一批新式的‘手雷’和‘地雷’,快马送去前线,给赵武他们加强火力!”朱厚照补充道,脸上满是跃跃欲试。
陆仁点头:“殿下所言极是,臣回头便去安排。”
就在北京中枢的决策通过电波飞速传向漠北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楚河河畔,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千总赵武,一个年约三十、面色黝黑、眼神锐利的军官,正站在一处背靠山崖的临时营地里,通过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远处地平线上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和旌旗。对方的人数,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四千人,其中约三分之一是骑兵,还有数百名手持火绳枪的步兵。
几天前,他们这支小小的勘探队在这里发现了一处疑似油苗渗出点,正在兴奋地进行采样和记录时,就被这支大军的前哨发现。起初对方只是远远观望,后来便开始有小股骑兵靠近,试图窥探。
赵武下令展示火力进行警告,一名士兵用燧发枪精准地射落了对方一名斥候的头盔,这才让对方暂时退却。
但显然,对方并未死心。这两天,他们的营地越聚越大,包围圈也在慢慢收缩。对方的主帅似乎对勘探队那些不需要火绳就能击发、且打得又远又准的“火铳”,以及士兵身上那些奇特的装备(如望远镜、皮质武装带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千总大人,看他们的旗号和衣甲,不像是普通的马匪,倒像是一支正规军。”副手,一位来自西山军事学堂的年轻参谋低声道,“他们很有耐心,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在评估我们的实力。”
赵武放下望远镜,冷哼一声:“不管他们是谁,想打我们装备的主意,就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他转身对传令兵道:“告诉兄弟们,检查武器弹药,加固工事,把剩下的‘铁蒺藜’(地雷)都给我埋到外围去!夜里值守加倍,不许任何人松懈!”
他心中并无畏惧,只有凝重。他相信凭借手中的武器和弟兄们的素质,就算对方全力进攻,也能让其崩掉几颗牙。但他更担心的是,一旦陷入重围,弹药补给断绝,后果不堪设想。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王督师派出的援军能尽快赶到。
次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对方阵营中终于有了动静。
约五百名骑兵,在一名头戴尖顶盔、身披锁子甲的将领率领下,缓缓走出大营,在距离明军营地约一里外列队。随后,一名举着白旗的使者,在几名骑兵的护卫下,向明军营地奔来。
“终于来了。”赵武眼神一凝,对左右道,“保持警惕,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让他们过来。”
使者被带到赵武面前,通过随队通译(一名归附的畏兀儿人)传达对方主帅的意思。通译的声音有些颤抖:“尊……尊贵的大明将军……我们……我们叶尔羌汗国的阿卜杜拉·米尔扎王子……想问你们……来自何方?为何闯入我们的领地?如果……如果你们愿意交出那些……奇特的火器和那些能看很远的小管子(望远镜)……王子殿下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果然是冲着装备来的!赵武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通过通译回道:“告诉你们的王子,我们乃是大明皇帝陛下派出的勘探使团,并非有意闯入谁的领地。此地广袤,向无定主,何来‘你们的领地’一说?至于我们的装备,乃大明工部格物院所造,国之利器,岂能轻易予人?请王子殿下速速退去,以免伤了两家和气,酿成不必要的冲突。”
使者将话带回。不久,对方阵营中一阵骚动,显然那位阿卜杜拉·米尔扎王子对赵武的回复极为不满。
片刻之后,对方的阵型开始变化。约两百名火绳枪兵被调至前列,开始缓慢向前推进,后面跟着大量的骑兵,显然准备先用火枪压制,再以骑兵冲锋。
“准备战斗!”赵武一声令下,所有明军士兵迅速进入预设阵地,燧发枪架在了垒起的石块和沙袋上。
当对方火绳枪兵进入大约一百五十步的距离,正准备点燃火绳时,赵武猛地挥下手:“目标,敌方火枪手,自由射击!打!”
“砰!砰!砰!砰!”
清脆而密集的枪声瞬间打破了草原的宁静!明军士兵沉稳地扣动扳机,白色的硝烟在阵地前弥漫开来。燧发枪在这个距离上的精度远超火绳枪,尤其是对于经过严格训练的明军士兵而言。
冲在前排的叶尔羌火绳枪手如同被收割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点燃火绳,就被远超射程的子弹击中,惨叫着倒下。后排的士兵惊恐地看着同伴倒下,慌乱地试图点火,但在明军持续不断的精准射击下,根本无法有效列队还击。
“冲锋!骑兵冲锋!”后方的阿卜杜拉·米尔扎王子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对方的火器如此犀利,立刻下令骑兵冲锋,试图利用速度冲垮明军的阵地。
数百名骑兵发出狂野的嚎叫,挥舞着弯刀,如同潮水般涌来。
赵武冷静地看着逼近的骑兵洪流,估算着距离。
“震天雷准备!”
当骑兵冲入五十步范围内时,数十枚黑乎乎的铁疙瘩被明军士兵奋力掷出,划过抛物线落入骑兵群中。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破片和冲击波在密集的骑兵队伍中肆虐,顿时人仰马翻,残肢断臂四处飞溅!受惊的战马嘶鸣着四处乱窜,将原本整齐的冲锋队形搅得大乱。
与此同时,明军阵地中那十支转轮骑枪也发出了怒吼!虽然射程较近,但在这个距离上,其连续射击的能力造成了恐怖的杀伤效果,如同几把无形的镰刀,扫荡着侥幸冲过手雷爆炸区的骑兵。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叶尔羌军队的第一次进攻就被彻底击溃。阵地前留下了近百具尸体和伤员,以及无数哀鸣的战马。而明军方面,仅有两人被流矢擦伤。
阿卜杜拉·米尔扎王子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如此高效而恐怖的杀戮。对方的火器不仅射程远、精度高,而且竟然不需要火绳,还能投掷出如此可怕的爆炸物!他心中的贪婪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继续投入兵力,或者干脆撤退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正高速驰来!看那飘扬的旗帜,正是大明龙旗以及蒙古布政使司的标志!
王阳明和巴尔斯博罗特派出的援军,到了!
援军约有千人,虽然人数仍不及叶尔羌军,但都是精锐的明军骑兵和部分归附蒙古骑兵,而且携带了数门轻便的野战炮。
看到大明援军抵达,并且摆出了攻击阵型,阿卜杜拉·米尔扎王子终于彻底放弃了幻想。他深知,再打下去,即便能吃掉这支小勘探队,自己也必将付出惨重代价,而且很可能被这支生力军反噬。
他最终选择了撤退。叶尔羌大军如同退潮般,带着伤员和尸体,缓缓向西退去,消失在地平线上。
赵武和勘探队的队员们,看着退去的敌军和前来接应的援军,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场以少胜多的遭遇战,不仅保住了勘探队和珍贵的勘探资料,更以血腥的方式,向中亚的势力宣告了大明的到来和其不可轻侮的武力。
消息传回北京,弘治帝和朝臣们既感欣慰,也更加警醒。
西域的局势,远比想象的复杂。国务院改组后的新外交部和国防部,立刻将“西域事务”提升为优先处理等级,开始系统性地搜集情报,研究策略。
而陆仁,则在思考着如何将这次冲突中获得的信息,转化为帝国西进战略更清晰的路线图。
石油的线索已经找到,潜在的对手也已浮现,帝国的车轮,在内部改革的阵痛与外部挑战的刺激下,继续不可阻挡地向前滚动。
新政的砥柱,正在风波中锤炼;西域的烽烟,则预示着更加广阔而复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