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哥尼亚的春天来得猛烈。几乎在一夜之间，枯黄的草原被新绿覆盖，野花在融雪冲刷过的沟壑里成片绽放，连呼啸的安第斯山风都似乎柔和了些许。
但新芽堡的人们没有时间欣赏风景。从格陵兰返回已经三周，重建工作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
林默站在新落成的指挥中心二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俯瞰整个社区。三个月前，这里还只有几栋简陋的建筑和临时帐篷。现在，一个真正的城镇正在成形：整齐的住宅区沿着山坡梯次排列，中央广场上竖起了旗杆——共生联盟的旗帜在晨风中飘扬，图案是一棵从破裂地球中生长的树，根系缠绕着双螺旋结构。
西侧，军事训练场传来整齐的操练声。东侧，新建的温室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北侧，医院和教育中心的建筑已经封顶，工人们正在安装窗户。
“比想象中快。”秦风走到他身边，左臂的石膏已经拆除，但还挂着固定带，“汉森的资源和人手到位得很及时。”
确实及时。从格陵兰返回后的第一周，北极星集团的运输船队就抵达了最近的港口，运来了建筑材料、医疗设备、农业机械，还有两百多名技术人员和工程师。汉森几乎动用了他的全部资源来支持共生联盟。
但慷慨是有代价的。
“代价是我们必须接受联盟理事会的监督。”林默说，目光落在广场上正在安装的监控摄像头上，“还有，所有的重大决策都需要理事会批准。”
理事会由七个成员组成：汉森代表北极星集团，林默代表新芽堡，另外五个席位来自联盟的其他主要社区。理论上，每个社区一票，重大决策需要五票通过。但实际上，北极星集团控制了资源和情报，影响力远超一票。
“这就是政治。”秦风语气平静，“汉森投资了，自然要回报。至少他支持我们的理念，不像周云。”
这一点林默无法否认。汉森确实相信“可控共生”，至少表面上。他在理事会上多次强调，联盟的目标不是消灭变异者，而是建立包容的社会。但他也坚持需要“秩序”和“规范”——这两个词让林默隐隐不安。
楼下传来争吵声。林默和秦风下楼，看见广场上聚集了两群人。一边是岩山带领的新芽堡自卫队，另一边是穿着统一灰色制服的北极星安保队。
“怎么回事？”林默问。
岩山脸色难看，他那岩石化的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发光：“他们要在社区入口安装身份扫描仪，所有人进出都要验证基因序列。这是监视，不是保护！”
安保队长——一个叫卡尔森的高大男人，表情冷漠：“这是安全规程。周云的渗透者可能伪装成任何人，基因验证是目前最可靠的识别方式。”
“但我们这里一半的人是变异者，基因验证会暴露他们的能力特征！”晓光站出来，她手中的光球因为情绪波动而不稳定地闪烁，“这些信息如果泄露——”
“信息会被加密存储，只有理事会授权的安全人员可以访问。”卡尔森打断她，“而且，变异能力登记是联盟的强制规定。如果连自己人都不能坦诚相待，怎么建立信任？”
“信任不是靠强迫建立的！”青藤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身边的藤蔓植物无意识地生长、缠绕，“在新芽堡，我们自愿分享自己的能力，因为那是互相信任。不是被强迫登记在某个数据库里！”
争吵引来了更多人。普通居民和变异者混在一起，情绪明显分化。有些人支持登记——他们认为这能提高安全性；更多人反对——他们经历过被歧视、被追捕，对任何形式的“登记”都本能地抗拒。
林默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谨慎处理。联盟刚刚建立，内部团结比任何安全措施都重要。
“暂时搁置。”他对卡尔森说，“基因验证系统可以安装，但不强制使用。我们先试行自愿登记，看看效果。”
卡尔森皱眉：“林默先生，这是理事会的决定——”
“理事会也赋予我作为新芽堡代表的自主管理权。”林默的语气不容置疑，“在我的社区，我们按我们的方式做事。如果有意见，可以在下次理事会上提出。”
短暂的僵持。最终，卡尔森点头：“好吧。但我会如实报告。”
他带着安保队离开。岩山松了口气，但表情依然沉重：“林默，这样只是推迟问题。汉森不会放弃的。他想建立的是一个……受控的联盟。而我们想要的是自由生长的联盟。”
“我知道。”林默说，“但我们需要时间。我们需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能够平等谈判，而不是被动接受。”
这是现实。没有北极星集团的资源，新芽堡无法快速重建，联盟无法扩张，他们无法对抗周云。但接受援助，就意味着接受条件。
两难的困境。
下午，林默去医院看望夜瞳和艾丽西亚。医疗中心是新建建筑中最先进的一栋，配备了从北极星集团运来的最新设备。
夜瞳的恢复情况良好。脑震荡后遗症基本消失，精神能力也在缓慢恢复。但他拒绝接受“能力评估测试”——那是汉森提议的，为所有精神能力者建立“能力档案”。
“档案会被用来干什么？”夜瞳问林默，眼神锐利，“分类？评级？决定谁‘有用’，谁‘危险’？这听起来太像周云的逻辑了。”
“汉森保证只是为了研究和保护。”
“周云也曾保证很多事。”夜瞳摇头，“林默，我能感觉到汉森的情绪。他确实想救女儿，确实想阻止周云。但他也有控制欲，有那种‘我知道什么对你们最好’的傲慢。这很危险。”
林默无法反驳。他自己也有同感。
艾丽西亚在重症监护室。她仍然昏迷，但生命体征稳定。苏明玉几乎全天守在女儿床边，记录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安娜博士——她现在正式加入新芽堡的医疗团队——在协助研究艾丽西亚的脑波模式。
“有进展吗？”林默问。
苏明玉抬头，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但眼神里有一丝希望：“她的大脑在自我重组。周云植入的控制结构正在缓慢崩解，但这个过程……很痛苦。我们能监测到她REm睡眠期的脑波异常活跃，可能是在梦中重新整合记忆。”
“她会恢复吗？”
“不知道。”苏明玉诚实地说，“大脑是最复杂的器官。但她很坚强。而且……”她看向林默，“她记得你。在格陵兰，你抑制能量核心时，她的脑波出现了明显的反应。像是……感激。”
这让林默感到一丝安慰。至少他们的冒险没有白费。
离开医院时，林默遇到了小七。少年刚从能力训练室出来，浑身是汗，但眼睛明亮。白尘长老留给他的“物质记忆读取”能力在专业指导下进步神速。
“我能‘读’到三个月前一块砖头被烧制的过程。”小七兴奋地说，“温度、湿度、匠人的手法……所有细节。苏婉博士说，如果继续训练，我甚至能‘读’到更久远的东西，比如……古代遗迹的建造过程。”
这个能力可能成为理解那些史前文明的关键。但林默也担心：小七太年轻，负担太重。
“慢慢来。”他拍拍小七的肩膀，“能力是你的工具，不是你的全部。记得多和同龄人玩，做点普通少年该做的事。”
小七点头，但林默知道他不会真的放松。末日没有普通的少年时代。
傍晚，林默参加理事会每周的例会。会议在新落成的议会厅举行——一个圆形的房间，七张座位呈环形排列，中央是全息投影台。
除了林默，其他六位代表都已经到了：汉森、秦风（代表军事委员会）、岩山（代表新芽堡居民议会）、还有三位来自其他大社区的代表——秘鲁山区社区的玛利亚、巴西雨林社区的托雷斯、智利海岸社区的罗德里格斯。
“开始吧。”汉森作为理事会主席宣布，“第一项议程：联盟武装力量的建设进度。秦风队长？”
秦风调出全息投影，展示训练数据：“目前联盟常备军五百人，其中两百人完成了基础训练，一百人完成进阶训练。装备方面，北极星集团提供的武器已经配发百分之七十。但问题是协同作战能力不足——来自不同社区的人习惯不同的战术。”
“需要统一训练标准。”汉森说，“我建议建立联盟军事学院，所有指挥官和特种部队必须通过标准化训练。”
“标准化会抹杀多样性。”玛利亚代表反对，她的社区以游击战术着称，“我们的战士熟悉山地环境，有独特的作战方式。强行让他们学习平原战术是浪费。”
“但面对周云的正规军，游击战术可能不够。”托雷斯说，他的社区曾与周云的部队正面交战过，损失惨重。
争论开始。林默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汉森想要效率和秩序，小社区代表想要自主权，秦风在中间试图平衡。
最终达成的妥协是：建立基础训练标准，但允许各社区保留特色战术作为“特种技能”。这听起来合理，但实际上给了汉森更多控制权——因为“标准”由他制定。
第二项议程更敏感：资源分配。北极星集团提供了大量援助，但要求联盟控制区的稀有矿产开采权和旧时代科技遗物的研究权。
“这是变相的殖民。”罗德里格斯直言不讳，“我们的社区有锂矿，那是制造电池的关键。如果开采权交给北极星，我们还有什么？”
“你们有联盟的保护，有技术支持，有稳定的物资供应。”汉森平静回应，“单独一个社区守不住矿场，周云或其他掠夺者随时可能夺取。而联盟可以提供保护，作为交换，获取部分资源用于共同发展。”
“部分是多少？”岩山问。
“理事会将成立资源管理委员会，制定公平的分配方案。”汉森说，“我建议北极星集团占百分之四十，资源所在地社区占百分之三十，联盟共同基金占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四十。接近一半。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太高了。”林默终于开口，“北极星的贡献确实巨大，但资源是属于所有幸存者的遗产。我建议百分之二十五、百分之四十、百分之三十五的比例。”
汉森看向他，眼神里有评估：“没有北极星的技术，那些矿产无法有效开采。而且我们需要资源来扩大联盟，对抗周云。”
“但如果分配不公，联盟内部会产生矛盾，反而削弱我们的力量。”林默坚持，“信任比资源更重要。”
长时间的沉默。其他代表看着两人，等待结果。
最终，汉森让步：“好吧。暂时按林默医生的比例试行六个月。之后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林默知道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六个月后，如果北极星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比例可能会重新调整。
会议进行到第三项议程时，一个紧急通讯打断了讨论。通讯来自联盟的情报网——由汉森建立，覆盖南美大部分地区的监控系统。
“发现异常信号。”情报官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在亚马逊雨林深处，检测到大范围能量波动，模式与格陵兰遗迹相似但不同。同时，我们监测到周云潜艇的可能信号出现在巴西海岸附近。”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
“具体位置？”汉森问。
“能量波动中心在玛瑙斯西北约三百公里处，坐标已发送。周云的信号很微弱，但指向同一区域。”
亚马逊雨林。那个巨大的、神秘的、病毒爆发后几乎无人敢深入的区域。周云去了那里？还有另一个遗迹？
“我们需要侦察队。”秦风立刻说。
“我去。”林默站起来，“我了解周云，了解遗迹。而且……我需要确认一些事。”
“太危险了。”汉森反对，“你是联盟的关键人物，不能冒险。派专业侦察队去。”
“专业侦察队不了解周云的思维方式，也不理解遗迹的危险性。”林默说，“而且，如果那里真有另一个遗迹，小七的能力可能是关键。他需要亲自接触。”
提到小七，汉森犹豫了。确实，白尘长老传承的能力是目前理解史前文明的唯一途径。
“那至少带足够的护卫。”秦风说，“我亲自带队。”
“不行，你需要指挥联盟军事建设。”林默否决，“让瞬和阿木跟我去。”
“阿木还在康复期——”
“医生说他已经可以执行轻度任务。”林默说，“而且他了解追踪，了解雨林环境。影爪恢复得怎么样了？”
提到影爪，会议室安静了一瞬。年轻的变异者从格陵兰救出后一直在医疗中心，身体恢复良好，但心理状态不稳定。他对周云的仇恨和对自我身份的困惑交织在一起。
“他……可以行动，但需要监控。”汉森说，“安娜博士建议让他参与任务，有助于心理恢复。但必须有人随时注意他的情绪。”
“夜瞳可以。”林默说，“他的精神感应能监控影爪的状态，也能在雨林中提供预警。”
计划初步确定：林默带队，成员包括小七、夜瞳、瞬、阿木、影爪，外加六名灰枭特种兵作为护卫。他们将乘坐垂直起降运输机抵达雨林边缘，然后徒步进入目标区域。
会议结束后，林默准备离开，汉森叫住了他。
两人走到议会厅外的露台。夕阳正在沉入安第斯山脉，将天空染成壮丽的红紫色。
“林默，我知道你对我有疑虑。”汉森开门见山，“你认为我想控制联盟，想成为下一个周云。”
林默没有否认：“你的做法有时让人有这种担心。”
“我理解。”汉森望着远方，“但请相信，我的目标始终是阻止周云，拯救我的女儿，保护人类最后的火种。秩序和控制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手段会改变目的。”林默说，“周云最初也许也是想拯救人类。”
汉森苦笑：“你说得对。所以我们需要互相制衡。你代表自由和多样性，我代表秩序和效率。只有两者平衡，联盟才能既强大又不失去人性。”
这是一个坦率的表态。林默点头：“我接受这个平衡。但前提是真正的平衡，而不是表面。”
“我承诺。”汉森伸出手。
林默握住。夕阳下，两个理念不同的领袖达成了脆弱的共识。
但两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前方。亚马逊雨林的深处，周云的新计划，另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遗迹。
而联盟内部的裂痕，也才刚刚开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