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孩子是在霜冻降临的第七天送来的。
林默刚结束下午的门诊——十二个感冒发烧,三个冻伤,一个肺炎。医疗中心的走廊里弥漫着草药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取暖器在墙角嗡嗡作响,努力对抗从门缝渗入的寒气。
“林医生!”杨明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白大褂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急诊!四岁男孩,先天性心脏病,病毒爆发前就该做手术的,现在急性发作!”
林默立刻起身,跟着他冲向抢救室。走廊里,一个瘦削的女人抱着孩子,哭得几乎站不稳。孩子在她怀里,嘴唇发紫,呼吸浅促,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林默一边问,一边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孩子很轻,像一捆枯柴。
“今天……今天早上……”女人语无伦次,“他以前也这样过,但吃点药就好了……这次药没了……真的没了……”
林默把孩子放到抢救台上,快速检查:心率180,血氧饱和度72%,典型的法洛四联症急性缺氧发作。旧世界的话,需要立即进行姑息手术,建立体肺分流。但现在……
“没有手术条件。”杨明在旁边低声说,“我们没有体外循环机,没有专业的心血管器械,连足够的血源都没有。”
林默的手停在孩子的胸口。他能感觉到那颗小心脏在薄薄的胸骨下疯狂挣扎,像困在网里的鸟。记忆里没有这个病例的具体处理方法——他忘了太多医学细节。但肌肉记得:手指自动找到胸骨左缘第二肋间,那是体肺分流手术的经典切口位置。
“准备手术。”他说。
“林医生,这不可能——”
“准备手术。”林默重复,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体外循环,我们就做姑息分流。没有专业器械,就用现有的。杨明,去取最小的血管钳、缝线、肝素。通知血库准备o型血,有多少拿多少。”
抢救室瞬间忙碌起来。林默一边戴手套,一边对那女人说:“你孩子叫什么?”
“小……小豆子。”女人哭着说,“他叫小豆子。”
“小豆子妈妈,手术风险很高,成功率可能不到30%。但如果不做,他活不过今晚。你同意吗?”
女人瘫坐在地上,只会点头。
手术开始了。没有无影灯,就用三盏应急灯凑合。没有电刀,就用最原始的电灼器——赵海临时改造的,功率不稳定。没有精细的血管吻合器械,林默用的是眼科用的显微器械,那些本用于缝合角膜的针线,现在要缝合比火柴杆还细的血管。
切口、暴露、游离锁骨下动脉……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走钢丝。林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杨明不停地帮他擦拭。
“血压掉到60\/40了。”巡回护士紧张地报告。
“加快输血。”林默说,手指在术野中稳定如磐石,“血管钳。”
血管夹住,切断,吻合。针尖穿过血管壁,线在镊子尖绕成完美的结。林默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思考,只有执行——像一台被输入了程序的机器,精准地运行着它唯一记得的指令:救人。
但就在这时,孩子的血氧突然进一步下降。
“怎么回事?”杨明惊呼。
林默低头看术野。新建立的吻合口在渗血——不是技术问题,是血管壁太脆了。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的血管发育异常,比正常孩子脆弱得多。
“准备补针。”他说,但手刚抬起,眼前突然一阵眩晕。
记忆的碎片毫无预兆地涌现:不是关于手术的,是关于另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也是法洛四联症,在南极前的一个小聚居点。他当时也没有条件,但还是尝试了手术。小女孩死在手术台上,她的母亲抓着林默的白大褂尖叫:“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那个母亲的脸,那个女孩的名字,手术的具体细节——全都模糊不清。只有那种感觉:冰冷的失败感,像手术刀一样剖开胸膛。
“林医生!”杨明扶住他。
林默摇摇头,强迫自己回到当下。眼前的孩子还在挣扎着呼吸,吻合口还在渗血。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低头。这一次,他没有“回忆”手术步骤,而是“感受”——感受血管的质地,感受血流的方向,感受那颗小心脏搏动的节奏。共生体赋予他超越常人的感知能力,现在他把它用到了极致。
针尖落下。不是按照教科书的位置,而是根据他感知到的血管最坚固的点。线穿过,打结,渗血减缓。
第二针,第三针……
四十分钟后,吻合完成。血流通畅,血氧开始回升。
“血压上来了,85\/50。”护士报告。
“血氧87%……89%……92%!”
抢救室里响起压抑的欢呼。小豆子的嘴唇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胸口的起伏也平稳了一些。
林默退后一步,摘下手套。他的手在颤抖,这次不是因为记忆缺失,是因为纯粹的体力透支。
“术后监护。”他对杨明说,“每半小时记录一次生命体征。如果稳定,24小时后可以转普通病房。”
“明白。”
林默走出抢救室,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小豆子的母亲冲过来,跪在他面前,想说什么,但只是不停地磕头。
“起来。”林默扶起她,“去陪孩子吧。但要做好心理准备——姑息手术只是缓解,根治需要更复杂的手术,我们现在做不到。”
女人哭着点头,跑进抢救室。
走廊恢复了安静。林默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刚才闪现的记忆碎片已经消失,只留下空洞的回响。他知道自己曾经失败过,曾经失去过病人,但具体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全都像被水洗过的字迹,模糊难辨。
“你做得很好。”
林默睁开眼。小七不知何时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杯热水。
“你怎么来了?”他接过水,水温刚好。
“感觉到了。”小七轻声说,“你在手术中突然……剧烈波动。恐惧、自责、然后强迫自己冷静。像在暴风雨中抓紧桅杆。”
林默喝了一口水:“我想起一个类似的孩子,但失败了。”
“我知道。”小七说,“那是去年冬天,在北边的一个临时营地。那孩子的妈妈后来加入了我们,现在在纺织厂工作。她叫王秀梅。”
“她还恨我吗?”
“不恨。”小七握住他的手,“她说过,至少你试了。在那个营地,其他医生看到孩子的病就直接摇头。你是唯一一个说‘我试试’的人。”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记得更多,也许这次能做得更好。”
“也许。”小七没有安慰他,“但也许不记得,反而让你更专注当下。刚才的手术,你用了共生体的感知能力,那是以前从未尝试过的。”
她说得对。旧世界的林默医生只会按教科书操作,但现在的林默在记忆缺失的情况下,被迫开发了新的方法。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苏婉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脸色凝重。
“林默,刚才的手术数据我看了。”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动用了共生体能力?”
“感知血管状态,是的。”
“这对孩子有影响吗?我是说,长期影响。”
林默想了想:“理论上没有。我只是‘读取’信息,没有‘输出’任何东西。但需要长期观察。”
苏婉在数据板上记录:“这就是问题——‘需要长期观察’。我们现在有八十七个共生者,二十三个轻度改造者。每个人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老郑的伤口愈合速度比预期快40%,赵海的电控能力在缓慢增强,连小七的感知范围都在扩大。”
她调出一组图表:“这不是简单的适应,是持续的进化。而我们对它的长期影响一无所知。”
“你想说什么?”
“我想启动‘共生体长期追踪计划’。”苏婉说,“系统性地记录每一个共生者的生理数据、能力变化、心理状态。建立数据库,尝试找出规律。否则我们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墙。”
林默看向小七。她点点头:“我同意。而且我觉得……观察者会想看这个。它在评估文明如何处理进化带来的变化。”
“需要资源。”林默说,“人力、设备、时间。”
“小雨可以负责数据整理和记录。”苏婉说,“她记忆力好,而且细心。医疗中心可以提供基础检测。至于时间……我们总得挤出时间,否则等出现问题就晚了。”
正说着,秦风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寒气。
“打扰一下。”他说,“西边那个小聚居点的代表又来了。这次是正式请求——他们愿意整体加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们中有三个孩子有遗传病,需要长期治疗。他们希望我们能承诺提供医疗服务。”秦风顿了顿,“领队是个叫陈慧的女人,她说如果不答应,他们就自己熬,不给我们添麻烦。”
林默、小七、苏婉对视一眼。
“去看看。”林默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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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陈慧坐在长桌一端。她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有风霜痕迹,但坐姿笔直,眼神坚定。身边坐着另外两个代表,都是普通人。
“我们有一百二十三人。”陈慧开门见山,“其中三十七个孩子,十八个老人,其余是青壮年。我们能干活的人有六十五个,有农夫、木匠、铁匠,还有两个懂点医术的。我们不要特殊待遇,只要基本生存条件和医疗承诺。”
林默在她对面坐下:“那三个孩子,什么病?”
“两个先天性心脏病,一个重度哮喘。”陈慧从怀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纸,是手写的病历,“病毒爆发前就该做手术的,但那时候排不上号。现在……只能靠药物维持,但药快没了。”
苏婉接过病历,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都很严重。哮喘的孩子需要长期吸入激素,心脏病的需要手术——就像今天林医生做的那种姑息手术,也只是缓解,不能根治。”
“我们知道。”陈慧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努力保持平静,“我们不是要你们保证治好。只是……希望如果加入你们,孩子们至少有机会。在我们那里,他们连机会都没有。”
会议室陷入沉默。窗外,天色渐暗,又一天要过去了。
“我们需要讨论。”林默最终说,“明天早上给你们答复。”
陈慧点头:“谢谢。我们就在外面营地等。”
他们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核心团队的几个人。
“不能答应。”赵志刚首先说,“不是我心狠,是现实问题。一个孩子就需要消耗大量医疗资源,三个?而且这些都是长期病,可能一辈子都需要照顾。我们的医疗系统本来就不堪重负。”
“但如果拒绝,就等于判了那三个孩子死刑。”老郑说,“而且其他一百二十个人怎么办?他们有劳动能力,能贡献。”
“贡献能抵消医疗消耗吗?”张医生难得地支持赵志刚,“林医生今天那台手术,消耗了我们库存里三分之一的血源,还有珍贵的缝线和药物。再来几台这样的手术,我们的储备就空了。”
苏婉看着病历:“但如果我们建立了共生体数据库,也许能找到新方法。比如,用共生技术增强孩子的自愈能力,或者开发新的治疗方法。这不是完全没希望。”
“也许?”赵志刚摇头,“苏博士,科学不能建立在‘也许’上。我们需要确切的、可执行的方案。”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暗的天空。聚居地的灯火开始点亮,像黑暗中的星星。远处,陈慧他们的营地点起了小小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
记忆里,他曾经做过很多这样的决定:救谁,不救谁;收留谁,拒绝谁。那些决定的具体内容他忘了,但那种重量感还在——像沉在心底的石头,一块叠一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雨。”他忽然说。
“在。”女孩从记录席上抬起头。
“如果这三个孩子加入,你会怎么记录他们?”
周小雨想了想,翻开素描本,快速画了三张简单的脸——不是照片般的精确,而是捕捉了神态:一个孩子仰头看天空,一个在笑,一个皱着眉像在忍耐疼痛。
“我会画他们。”她说,“记录他们每一天的变化。如果……如果最后没能救活,至少他们的故事还在。就像种子库手册里说的:‘文明不是宏伟的建筑,是传递故事的人。’”
林默转身,面对所有人:“我们接收他们。”
“林默——”赵志刚要反对。
“听我说完。”林默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接收所有人,包括那三个孩子。但是:第一,陈慧的聚居点必须完全融入我们的管理体系,遵守所有规则。第二,三个孩子的治疗不享有特权,排队,按医疗中心的标准流程来。第三,启动苏婉提出的共生体追踪计划,这三个孩子作为重点观察对象——尝试寻找用共生技术治疗遗传病的新方法。”
他停顿一下:“这是风险,也是机会。如果我们能在绝境中找到治疗这些疾病的新路,那不仅仅是救三个孩子,是为所有人生存下来开辟新的可能性。”
苏婉眼睛亮了:“这符合观察者的测试逻辑——不是回避困难,而是把困难变成进步的契机。”
秦风点头:“防卫队可以帮忙建立新成员的档案和安置工作。”
老郑笑了:“工程部需要人手,他们来得正好。”
赵志刚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其他人的表情,最终叹了口气:“行。但我要求严格的成本核算和资源分配监督。”
“同意。”林默说,“小雨,这个任务交给你——记录接收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资源消耗、人员安置、治疗效果。全部公开。”
“明白。”
散会后,林默和小七再次登上了望塔。夜色已深,但陈慧营地的篝火还在燃烧,像一个小小的、倔强的光点。
“你其实不确定能不能救那些孩子,对吗?”小七轻声问。
“不确定。”林默承认,“但确定的是——如果今天拒绝了,明天我们面对类似的选择时,会更容易拒绝。一次次拒绝,最后我们会变成只计算得失的机器,忘了为什么出发。”
小七靠在他肩上。她的能力让她能感知到聚居地此刻复杂的情绪波动:对新成员的担忧,对资源的焦虑,但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就像冰层下的种子,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它在等待春天。
“你知道吗,”她说,“观察者今天又给了个信号,很简短。”
“什么?”
“‘裂缝是光进入的地方。’”小七重复,“夜瞳转达的。它说,观察者看到我们选择了接收弱者和病人,而不是只留下强者。这个‘裂缝’——我们体系的不完美、资源的紧张、能力的局限——反而让某种‘光’照了进来。人性之光,或者……文明之光。”
林默看着远处的篝火。是啊,裂缝。记忆的裂缝,能力的裂缝,资源的裂缝。但也许正是这些缝隙,让他们不至于变成封闭僵硬的石头,还能生长,还能改变。
“明天开始,”他说,“又要多一百二十三个人的故事要记住了。”
“我会帮你记。”小七说,“一天记一点。总有一天,会填满那些空白的。”
夜风中,他们站了很久。直到聚居地最后一盏灯熄灭,直到陈慧营地的篝火也化为灰烬。
而在医疗中心的监护室里,小豆子睁开了眼睛。他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呼吸不那么困难了。他转过头,看见妈妈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
他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妈妈的手。
妈妈惊醒,看到他,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笑着的。
窗外,夜空无云,星光清冷。
明天,会有新的病人,新的会议,新的选择。会有裂缝,也会有光。
一天结束了。
但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