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这头正暗自焦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合适的时机见胤禑,又要怎么体面地说自己想提前出宫。没想到她还没想明白呢,福晋竟先找上门来了。
玉盏倒是比往日客气了许多,只说福晋想见见她。但是青禾最怕这样了,就像有个好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突然发来一条微信,只有一句“在吗?”,不说到底有什么事。
福晋?她找我能有什么事?感谢救命之恩?这自然是场面上的由头。
可青禾心底深处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自己当初冲进火场,固然有救人的念头,但更多的是把救福晋当做离宫的跳板。福晋那般玲珑心思,会不会有所察觉?
“玉盏妹妹,”青禾心下忐忑,面上却勉强维持着平静,试探着问,“不知福晋突然召见是有什么吩咐?我这脸......怕是惊着福晋。”
她说着,下意识地想用袖子遮掩一下右颊狰狞的痂痕,动作做到一半又觉得徒劳,讪讪地放下了手。
玉盏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伤口处快速掠过,语气倒是依旧和缓:“青禾姐姐快别多心,福晋就是想当面谢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你如今是养伤的人,福晋心里记挂着,特意吩咐了,让你慢慢过去,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福晋这些日子身子将养着,精神头好了些,人也......和软了许多。”
玉盏这话说得颇为含蓄,但青禾听出了几分暗示。看来经过这番生死劫难,福晋的心境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可越是如此,青禾心里越有些打怵。
她宁愿福晋还是那个对她横眉冷对的福晋,至少容易揣度一些,好过现在这般摸不清深浅。
“福晋厚爱,青禾不敢当。”青禾垂下眼睫,随便应了一句。去是必须得去的,躲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对玉盏道,“走吧。”
“姐姐请跟我来。”玉盏侧身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廊下。
正房的修缮工程看来还要些时日,福晋暂时被安置在胤禑书房院落边上的一处闲置厢房里。虽说只是暂住,但到底是皇子福晋,一应布置依旧体面周全。院子小巧但安静,几株晚开的玉兰打着饱满的花苞,尚未绽放。
玉盏在门外轻声通传后,替青禾打起门帘。青禾敛目屏息,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不算很大,但布置得雅致清静。地面铺着浅青色的方砖,擦拭得光可鉴人。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棋桌,桌上摆着一副未完的残局。
靠墙的多宝格上陈设着几件古玩玉器,并不张扬,却透着低调的底蕴。
福晋瓜尔佳氏正坐在窗下一张扶手椅上,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常服旗袍,领口和袖缘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月白色缎地绣折枝梅花的坎肩,色泽素净,衬得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愈发清减。
她一头乌发挽成简单的两把头,只簪了一支素银扁方并几朵小巧的绒花,并无过多饰物,显得十分家常。青禾借着迈过门槛的瞬间,匆匆抬头暼了一眼,只见她的左小臂上还缠着白色细布,微微隆起,显然是烧伤未愈。
此刻,福晋正用未受伤的右手端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盏,小口啜饮着,盏中茶水色泽澄黄,热气袅袅,闻着味道,应该是上好的普洱。
听到脚步声,福晋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面容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眼下的淡青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眸子却不再是青禾记忆中总是带着审视的样子,而是沉淀后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
青禾不敢再细看,连忙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奴才青禾,请福晋安。”
福晋放下茶盏:“起来吧。”语气还算温和,“看座。”
一旁侍立的绣屏连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下首。青禾道了谢,侧着身子,虚虚地坐了半边。
“脸上的伤可好些了?”福晋的目光落在青禾右颊,厚厚的褐色痂块在青禾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回福晋的话,劳福晋记挂,已经结痂了,胡太医说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青禾垂着眼,恭敬地回答。
福晋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却并未移开,仿佛在透过狰狞的伤疤审视着什么。
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静默,只听得见墙角鎏金珐琅自鸣钟细微的滴答声。
不过片刻,福晋挥了挥手,对侍立在侧的玉盏和绣屏道:“你们都下去吧,在门外候着,不必近前伺候。”
“是。”玉盏和绣屏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气氛似乎随着下人们的离去变得更加微妙。青禾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快说啊!太讨厌了,别卖关子了!
然而福晋并没有立刻开口。
她重新端起了那盏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盏壁,目光低垂,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像是陷入了悠远而沉重的回忆之中。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雪青色的旗袍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驱不散她周身上下淡淡的郁气。
良久,她才像是终于斟酌好了词句,抬起眼看向青禾,声音平稳:“青禾,今日叫你来,是有些话,我想当面对你说。”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速很慢:“那日火起,我被困在屋里,浓烟呛得我透不过气,以为必死无疑了。是你,闯进来,把我拖了出去。”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青禾脸上的伤,“还因此毁了容貌。”
“奴才只是尽了本分......”青禾连忙谦辞。
福晋却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继续说了下去:“其实,细细想来,我早就该好好谢你。不止是这次。还记得我大婚那日吗?若非你当时机变,处置得当,只怕我那场婚宴,乃至我瓜尔佳氏的脸面,就都毁了。”
福晋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微笑,却比哭还难看:“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或许是觉得,你只是一个宫女,却太过伶俐,碍了眼。或许是觉得,你让我在爷面前失了体面。从婚宴后,我心里就是存着一股不甘,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来,李嫲嫲又早早地就......去了。她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最贴心的人。她这一走,我在这府里,连个能说说体己话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了。”
“我的身上时时刻刻背着瓜尔佳氏的荣誉,我的一举一动,都不能行差踏错,我不能丢了家族的脸面,不能失了皇子福晋的尊荣。”
她抬起未受伤的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整日里,好像有根弦紧紧地绷着,头也常常痛。我总想着,要是嫲嫲还在就好了。对你,自然是......没有什么好颜色。”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很长时间,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直视着青禾:“但这些日子,我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有些事,也渐渐想明白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一直都知道。只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这次你不计前嫌舍命救我。”她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这份恩情不是金银赏赐那些虚礼能够偿还的。所以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不想再赏你什么金银缎匹,我只想当面问你一句。”
福晋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而认真:“青禾,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必定为你周全。”
青禾静静地听着,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
她穿着华贵,身份尊崇,可内里却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得几乎窒息。她的骄傲,她的焦虑,她的孤独,她的挣扎......在这一刻,如此清晰地展露出来。
贵族少女的生活,除了物质上的丰裕,在精神层面与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奴才,又有多少本质的区别?
甚至,她们肩上背负的家族期望与政治联姻的责任,让她们活得更加沉重。
话说回来,想要什么?
青禾抬起眼,迎上福晋的目光。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时机或许就是此刻了。她拿命去搏,搏的不就是这一刻的选择权吗?
她略一思索,缓缓说道:“福晋如此推心置腹,奴才感激不尽。”她先是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才抬起头,目光坦然。
“福晋如此坦诚相待,奴才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奴才自康熙四十七年到爷身边伺候,至今已有七年。这七年来,奴才不敢说事事周全,但也一直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盼着主子们安好,府邸和睦。”
她顿了顿,抬手,指尖轻轻抚摸自己右颊粗糙的痂痕,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如今,奴才伤了脸面,容貌毁了是小事。仪容不整,惊了贵人是大事。奴才虽愚钝,也深知今后不宜再在主子们跟前伺候了。再者,奴才年纪也不小了,距离二十五岁放出宫的年纪,也不过剩下几年光景。”
她深吸一口气:“奴才别无他求,只恳请福晋念在奴才多年伺候的份上,能在主子面前代为陈情,恩准奴才......提前放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