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不正常地闪烁了几下,最终稳定下来,散发出一种比之前更显昏黄的光晕,仿佛电压不稳,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客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变得粘稠而沉重,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樟木、脂粉和阴湿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越来越清晰。
我的手臂和腰腹处的刺痒感愈发剧烈,那些紫红色的勒痕在皮肤上灼烧,仿佛无形的带子正在持续不断地收紧,嵌入我的血肉。我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抓,却被林月死死按住。
“别挠!不能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极致的恐惧,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黑暗中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这东西邪门得很…你越在意它,它可能就越…”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我强行忍住那钻心的刺痒,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这件寿衣不再仅仅是附着在皮肤上,它仿佛正在向我的体内渗透它的冰冷和恶意。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林月像是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语,她猛地站起身,再次拿起那把毫无用处的剪刀,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我就不信!一定有什么地方能弄开!”
她绕到我身后,试图寻找线头或者任何可能存在的脆弱点。剪刀冰凉的尖端隔着丝绸划过我的背脊,激起一阵战栗。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潇潇…你…你别动…”她的声音变得极其怪异,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又毛骨悚然的东西。
“怎么了?”我僵着身体,不敢动弹,心脏狂跳。
“这…这里…”她的手指颤抖着,轻轻点在我后颈下方的某个位置,“这里…好像…好像绣了东西…”
“绣了东西?”我一怔,“不可能!我检查过,这衣服全身都是红的,没有任何刺绣!”
“刚才绝对没有!”林月的呼吸变得急促,“但现在有了!就在领子下面一点…是字…是用几乎和红绸同色的线绣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现在…它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她的话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是什么字?写的什么?”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嘶哑。
林月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我的背上,她的呼吸喷在我的颈后,一片冰凉。
“好像…好像是一个名字…”她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和惊骇,“…柳…柳什么…看不全…笔画很怪,像是那种老式的字体…”
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根本不认识任何姓柳的人!
而就在这时,我裸露的小臂上,那紫红色的勒痕边缘,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蠕动了一下。
我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里。
不是错觉!
就在那深紫色淤痕的下方,皮下的毛细血管似乎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汇聚、凸起,形成极其细微、扭曲的线条,像是有无形的笔,正蘸着血,在我的皮肤之下书写着什么!
“啊——!”我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疯狂地甩动着手臂,想要把那种可怕的感觉甩掉,“什么东西!我皮肤下面有东西!”
林月被我的尖叫吓得倒退一步,她也看到了我手臂上那正在逐渐形成的、诡异无比的皮下纹路,她的脸瞬间惨无人色。
“是…是殓文!是那扣子上的殓文!”她失声骇叫,“它在往你身上刻!它要把那些东西刻在你身上!”
锁魂!那个扣子内侧刻着的殓文是锁魂!
它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它正在通过这种邪恶的方式,将它代表的含义,牢牢烙印在我的身体上,锁住我的魂魄!
巨大的恐怖终于彻底击垮了我。我再也无法思考,无法理智地寻求解决方法。只有一个最原始、最疯狂的念头占据了我全部的意识——撕掉它!毁了它!哪怕撕掉一层皮,也要把这鬼东西从我身上弄下去!
“滚开!给我滚开!”我彻底疯了,双手并用,指甲疯狂地抠抓着领口、前襟、手臂处的丝绸。指甲翻裂开来,渗出鲜血,染红了光滑的绸面,但那布料依旧坚韧无比,甚至连划痕都没有多添一道。
我甚至开始用头去撞沙发的木质扶手,试图利用撞击摩擦弄破它,咚咚的闷响声在客厅里回荡,额头上很快传来剧痛和温热感,肯定是撞破了。
“潇潇!不要!停下!你冷静点!”林月哭喊着扑上来,拼命抱住我,阻止我的自残行为。
但我们都知道,这无济于事。
那冰冷的束缚感正在清晰地增强。腰部的勒痕处传来一阵阵窒息的紧束感,仿佛真的有一根粗糙的绳索在不断绞紧,我的呼吸变得极其困难,眼前开始发黑,阵阵晕眩袭来。
手臂上的刺痒变成了灼痛,皮下的那些扭曲纹路越来越清晰,像是有生命的寄生虫,正欢快地在我的血肉里游走、铭刻。
而那股陈腐的气味,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
啪!
客厅的吊灯,猛地熄灭了。
彻底的黑暗瞬间降临,吞噬了一切。
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微弱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整个房间陷入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幽暗之中。
我和林月的哭喊和挣扎戛然而止,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噤声。
绝对的寂静里,我们的呼吸声粗重而惊恐。
然后,另一种声音,极其细微地,响了起来。
嘶啦…
嘶啦…
像是有人在用长长的指甲,极其缓慢地刮擦着丝绸表面。
声音的来源…是我的身上!
那件血红寿衣的袖口、衣摆边缘,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自己蠕动起来!像是有了自主的生命,正在黑暗中无声地舒展、调整,更加完美地贴合我的身体,甚至…试图延伸,覆盖更多裸露的皮肤!
“啊——!”林月爆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猛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重重撞在电视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我,已经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极致的恐惧过后,是一种诡异的麻木和冰冷,从被寿衣包裹的地方向心脏蔓延。我的身体开始失去温度,手脚冰凉,意识仿佛也在逐渐抽离,被拉入一个黑暗、冰冷、充满陈旧尘埃气息的深渊。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寿衣不再是一件外物。
它正在成为我的一部分。
或者说,我正在变成它的一部分。
我的皮肤似乎正在逐渐失去知觉,与那冰凉的丝绸融为一体。那些勒痕处的灼痛和刺痒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僵硬的麻木。皮下蠕动的纹路似乎停止了,因为它们已经彻底完成,永久地烙印在了我的血肉骨骼之上。
我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缓慢,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仿佛被无形的泥土层层覆盖。
黑暗中,我的感官变得异常迟钝,却又似乎能捕捉到一些别的东西。
我好像听到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哭泣和吟唱交织的声音,像是哀乐。
我好像闻到更浓郁的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味道。
我好像看到…一面斑驳的、带着湿气的灰墙…就像那家网店商品图片里的背景…
还有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长衫的佝偻背影,正站在灰墙前,似乎在欣赏着什么…
“…时辰到了…”
一个极其苍老、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摩擦出来的声音,幽幽地、贴着我耳朵响起。
我甚至无法分辨那是真实的声音,还是我即将彻底崩溃的意识产生的幻觉。
领口那枚骨质的盘扣,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自己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阴森的青绿色幽光,映照出那个扭曲的“锁魂”符印。
它终于,彻底锁死了。
最后一丝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感觉到一只冰冷、僵硬、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轻轻握住了我同样冰冷僵硬的手腕。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冰冷和寂静。
……
……
……
不知过了多久。
灯光猛地亮起。
刺眼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潇潇?潇潇!你怎么样?”林月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惊恐和不确定。她似乎摸索着找到了墙壁开关。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刺得眼睛有些疼。
我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靠着沙发。林月瘫坐在不远处,脸上毫无血色,满脸泪痕,正惊恐万状地看着我。
“灯…灯怎么又亮了?”她颤抖着问,似乎刚才那段时间的黑暗和寂静,对她来说也同样恐怖。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身上,那件浓郁血红色的寿衣,依旧还在。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完美地贴合着我的身体,仿佛它生来就在那里。
手臂上、腰腹间,那些紫红色的恐怖勒痕依旧清晰可见,像是一种永恒的烙印。
皮肤下的蠕动感消失了,那些扭曲的皮下纹路似乎也固定了下来,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图案。
冰冷的束缚感依旧存在,但并不再增强,仿佛已经达到了某种平衡。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被紧紧包裹、被束缚的感觉。
那股陈腐的死亡气息,似乎也淡了一些,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它。
又或者,它已经由外而内,彻底浸润了我。
“潇潇?”林月见我久久不语,眼神直勾勾的,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试探着向我靠近一步,“你…你感觉怎么样?那衣服…”
我抬起头,看向她。
动作有些缓慢,有些僵硬,脖颈处的盘扣似乎不再那么紧勒,但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个部分,一个无法移除的枷锁。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担心受怕、涕泪交加的闺蜜。
我的心里,似乎应该充满恐惧、绝望、感激或者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的内心一片平静。一种死寂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都已经被这件血红的寿衣吸收殆尽,或者随着刚才那阵黑暗,被彻底锁死在了某个未知的深渊。
我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和刺痒,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处不在的冰冷和僵硬。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发出的声音,却是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一丝奇怪腔调的、平直而毫无起伏的沙哑声音。
“我…很好。”
林月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比之前所有恐怖事情加起来更让她惊骇的东西。她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看着闺蜜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个…披着好友皮囊的、完全陌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存在。
她惊恐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客厅墙壁上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血红殓袍的年轻女人。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无物,黑发凌乱地披散着。她的身体被完美的包裹在浓烈的红色之中,每一寸曲线都被勾勒,那红色红得那么正,那么沉,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华美,精致,却死气沉沉。
像一具刚刚被打理好的、等待入殓的年轻遗体。
镜中的“我”,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我静静地看着。
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被永恒锁在这片血红之中的身影。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我的世界,已经陷入了永夜。
寿衣在身,锁魂入骨。
它,再也脱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