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9日, 农历七月初七, 宜:嫁娶、纳采、订盟、开光、祭祀, 忌:入宅、上梁、入殓、造屋、探病。
出院手续是助理医师小刘帮我办的,薄薄几张纸,他递过来时却显得格外郑重,像是交付什么易碎的珍宝。窗外阳光猛烈,打在光滑的桌面上,刺得我眼睛微微发疼。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毫无遮挡的日光——精神病院的窗户总是蒙着一层灰,还有细密的铁丝网,切割着外面的世界。
“陈先生,恭喜出院。回家好好休息,按时服药,下个月记得回来复诊。”小刘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刻意放缓的温和。这种语调我听了整整一年,早已习惯,甚至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对我而言厚重如山的评估报告上。最终诊断:强迫性精神障碍伴现实解体样症状。一行冷冰冰的黑字下面,用更粗的字体标注着:经评估,目前无暴力倾向及行为。
无暴力倾向。
这五个字是我能走出这里的唯一通行证。它们像一道护身符,暂时封印了那个他们所以为的、潜伏在我身体里的怪物。
“潇潇姐……在外面等你。”小刘顿了顿,补充道。
我的心跳突兀地漏跳了一拍。潇潇。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一年了。隔着探视间的强化玻璃,看着电话听筒,和在她眼角眉梢努力压抑却依旧存在的忧虑与疲惫相比,此刻的等待,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拿起那份报告,纸张边缘有些锐利,硌着指腹。走出医生办公室,穿过长长的、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的身影被护士领着缓慢走过,目光空洞或亢奋。这里是“山”的那边,而我,刚刚获得了一张返回“人世间”的临时船票。
推开最后那扇沉重的隔离门,光线涌来。
她就站在大厅明净的光线下,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是我去年夏天买给她的那条。她瘦了些,裙子显得有点空荡,但头发仔细地梳过了,脸上也施了薄粉,试图掩盖憔悴。看见我,她立刻走上前,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眼睛里有水光闪动,是努力想笑得更自然些的样子。
“默默。”她唤我,声音有点哽,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反手握住她,用力地,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不是又一个我臆想出来的泡影。她的皮肤温热,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轻微搏动。是真实的。
“走吧,我们回家。”她轻声说,接过我手里那个装着我寥寥无几私人物品的包。
家。这个字眼遥远又陌生。
车驶离郊区,窗外的景物从荒芜逐渐变得繁华。高楼,广告牌,熙攘的人群。七夕的氛围很浓,街上随处可见手牵手的情侣,商店橱窗装饰着爱心和喜鹊图案。一种属于正常世界的、喧嚣的甜蜜。我靠在副驾驶座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像一场无声电影,而我是一个迟到的、格格不入的观众。
潇潇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目光相触时,便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她似乎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们之间横亘着这一年的空白,以及那些谁也不愿先触碰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们的家,还保持着一年前的样子,或者说,被刻意恢复成了我离开时的样子。干净,整洁,甚至有些过于一尘不染,像是博物馆里精心维护的展品。空气里有柠檬味清洁剂的味道,掩盖了某种更深层的、久未人居的沉闷气息。
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育儿杂志,旁边是林月的几张彩色涂鸦——画着歪歪扭扭的一家三口。孩子用最鲜艳的蜡笔涂满了爸爸妈妈的笑脸。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月月呢?”我问,声音干涩。
“送到我妈那边住两天。”潇潇放下钥匙,声音尽量放得轻松,“我想……就我们两个人先……适应一下。”
我明白。她怕吓到孩子,更怕我……状态不稳。这是理智的决定,但胸口还是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愧疚。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晚饭是潇潇下厨做的,几样我过去喜欢的家常菜。味道有些咸了,她以前不会犯这种错误。我们沉默地吃着,筷子碰触碗碟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电视开着,播放着庸俗热闹的七夕晚会,歌舞升平,反而衬得我们之间的沉默更加突兀。
她不时给我夹菜,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在寻找任何一丝我病情可能复发的蛛丝马迹。这种警惕像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在我们之间。
“我没事。”我放下碗筷,试图让她安心,“真的。”
她笑了笑,点点头,但眼底的忧虑并未散去。
饭后,我主动去洗碗。水流冲刷着盘子,发出哗哗的声响。厨房的窗户映出我的影子,一个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游离的男人。我避开那道视线,专注于手上的泡沫。
夜深了。
卧室也保持着原样。甚至我睡前习惯看的书,还摊开在床头柜上,停留在一百七十三页。仿佛我只是出了个差,而不是在精神病院度过了漫长的一年。
潇漓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走到我面前。
“今天七夕,”她轻声说,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圈纤细的红绳,颜色鲜亮如血,“老人们说,七夕系上红绳,能拴住缘分,保佑平安,祈求圆满。我们……系上吧?”
她眼里有一种近乎恳求的期待,还有深藏的、我不愿去深究的哀伤。她需要某种仪式,来确认我们的连接还在,来祈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保佑。对于我这样一个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平安和圆满,显得多么奢侈又迫切。
我顺从地点点头。
灯光下,她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上了某种虔诚。她拿起红绳,先仔细地、一圈圈地缠绕在我的左手腕上,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红绳触感微凉,贴在皮肤上,有一种奇异的束缚感。
然后,她将红绳的另一端开始缠绕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这样,”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绳结被她打成一个繁复的、古老的中国结样式,很紧,几乎勒进她纤细的腕部皮肤里。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和自己腕间一模一样的红,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这红色太鲜艳了,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又像某种不祥的预兆。脑海里似乎有些混乱的碎片试图翻涌,却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不能吓到她。今晚,必须是个正常的夜晚。
“睡吧。”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吹熄了床头那盏暖黄色的台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药物残留的作用还在,我很快陷入了破碎而混乱的梦境。梦里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大片大片流动的、黏稠的红色,像血,又像那根红绳,无限地延长,缠绕着我,捆绑着我,将我拖向某个无尽的深渊。我在梦里挣扎,窒息感如影随形。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惊醒!
心跳如擂鼓,冷汗浸透了睡衣。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窗外透进朦胧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几乎是立刻,我察觉到了不对劲。
左手腕传来一阵清晰的、被拉扯的束缚感。
那根红绳……还在。
而绳子的另一端,连接着潇潇的手腕。她似乎睡得很沉,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不对劲。这感觉太清晰了,不像梦。那拉扯感如此真实。
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自己的左手腕。
红绳紧紧地缠在那里,勒得皮肤微微下陷。
然后,我的视线顺着那根红绳延伸过去——
它并没有系在潇潇的手腕上。
那根鲜红的、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绳子,蜿蜒延伸过去,一圈、一圈、又一圈……紧紧地、死死地缠绕在潇潇的脖颈上!
她白皙的脖颈被那道红绳勒得皮肉扭曲,深陷进去!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
不——!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我猛地闭上眼睛,疯狂地摇头,试图把这可怕的景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强迫症!是幻觉!醒过来!陈默!快醒过来!
我颤抖着,再一次睁开眼。
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那根夺命的红绳依旧死死缠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勒得那么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她的睡姿安静得可怕……
“潇潇……”我听到自己发出一种破碎扭曲、完全不像是我的声音。
没有回应。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我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摸向她的颈侧。
冰冷。一片冰冷。没有任何搏动。
“不……不!潇潇!”我失声尖叫,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疯狂地试图去解开她颈上的绳结,那些繁复的死结!解不开!根本解不开!怎么会系得这么紧?!谁系的?!是谁?!
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沾上了某种冰冷黏腻的液体——是汗?还是……?黑暗中,那液体深色一片。
“啊——!”我像一头困兽,发出绝望的嚎叫,拼尽全力撕扯着那根红绳,指甲翻裂开来也毫无知觉。
就在这时候——
砰!砰!砰!
沉重的、急促的敲门声猛地响起,像是砸在我的心脏上!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严厉的声音:“开门!警察!”
警察?他们怎么会来?
我僵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凉透了。眼前是妻子冰冷的尸体,脖子上缠绕着我回家时她亲手系上的红绳,而我,一个刚刚出院的精神病人,正浑身沾满可疑液体、疯狂地试图解开它……
“开门!听到没有!再不开门我们撞门了!”
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如同催命符。
我茫然地、踉跄地爬下床,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向房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幻觉……这都是假的……醒来……快醒来……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摸索了半晌,才终于拧开了门锁。
门猛地被推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瞬间打在我脸上,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光影模糊中,我看到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身影。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正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身后一片狼藉的卧室,盯着床上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身影。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我身上,落在我血迹斑斑、剧烈颤抖的双手上,还有那根连接着我和潇潇的、染血的红色绳索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手按上了腰后的某样东西。
“不许动!举起手来!”
他的厉喝声炸响在寂静的凌晨。
而我,只是怔怔地站着,腕上那圈红绳,在警察手电筒的光线下,红得愈发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