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观星阁,密室。
黑曜石星盘桌案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泛着乌沉沉的暗光。
那些镶嵌其上的星辰符号,比三天前更加明亮了几分,其中代表紫金山区域的灵脉光带,此刻正以极缓慢的频率微微脉动,仿佛一颗沉睡中被惊扰的心脏。
司徒玄站在星盘前,玄色锦袍的宽大袖口垂落,遮住了他交叠在身前的双手。
他的目光落在灵脉光带上,那里缠绕的暗灰色能量锁链,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活跃的银色流光,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顽固地试图侵蚀、瓦解锁链的束缚。
这缕银色流光,是在两天前突然出现的。
与之前感应到的、那种同源呼唤的悲伤波动不同,它更加纯粹,带着一种古老而骄傲的灵性,虽然微弱,却隐隐与整个南方的地脉产生了某种遥相呼应的共鸣。
青丘血脉,而且……是相当精纯的嫡系。
司徒玄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波动。
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果然如此”的确认,以及深藏其下的、不易察觉的贪婪。
密室的门无声滑开。
一道身影几乎是匍匐着挪了进来,正是三日前夜探小院、狼狈而归的那名黑衣人。
他此刻已经换上了观星阁制式的灰蓝色法袍,但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灰白痕迹——那是面粉混合灶灰,即便清洗多次也难以彻底去除的尴尬印记。
更重要的是,他的气息比之前虚浮了不少,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悸和后怕,跪伏在地时,身体甚至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阁主。”他的声音干涩沙哑,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抬起半分。
司徒玄没有转身,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从星盘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一声,却让跪伏在地的弟子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知道,自己任务失败,还丢了符箓,所受的惩罚绝不可能轻易了结。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汇报,声音尽量平稳,却依然掩饰不住其中的余悸和困惑:
“属下奉命前往南华郡城,探查目标程知行及其同伴。目标居所位于城西桂花巷,为一普通租赁小院,外观并无异常。”
“丑时三刻,属下自东南角潜入。落地时触发不明细线,伴有轻微铃响,疑似预警机关。旋即院内灯火骤亮,目标程知行现身于正屋门前,手持火把,高声呼喊,称有贼人,并指明‘东厢房’、‘保护银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回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语气愈发凝重:“几乎同时,东厢房内传出女子惊恐尖叫、器物翻倒巨响,动静极大,似有多人慌乱。西厢房另有女子高声呼救,言称贼人‘有好几个’、‘持刀’,声音凄厉,意图惊动四邻或惑乱属下判断。”
司徒玄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属下判断情报有误,院中恐有埋伏或护院,遂决定撤离。”灰衣弟子的声音低了下去,“然撤离途中,脚下地面突陷,扬起不明粉末迷眼,同时头顶有机关倾泻灰白粉末。属下虽及时闪避,仍被沾染,气息一乱,不慎遗落‘清心护身符’一张。”
他深深叩首:“属下无能,未能探明对方虚实,反中其奸计,暴露行踪,更遗失阁中符箓,请阁主重罚!”
密室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星盘上灵脉光带微微脉动,以及夜明珠光华流转的细微声响。
许久,司徒玄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弟子身上,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冰冷。
那种目光,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细线。”司徒玄开口,声音平缓无波,“何种细线?如何布置?”
弟子一愣,连忙回忆:“极细,近乎透明,若非月光下偶有反光,几不可察。布置看似杂乱,高矮不一,但属下回想,绊倒属下那根,恰好位于翻墙落地后最自然的行进路线上。”
“地面陷坑,粉末何物?”
“陷坑极浅,仅寸余,但时机刁钻,正在属下发力起跳之时。粉末细腻滑腻,应是石粉之类。后倾泻之灰白粉末,带有麦麸气味,当是面粉混合灶灰。”
“灯火骤亮,是几人执火?”
“仅程知行一人持火把立于正屋门前。然火光摇曳,投于墙壁之影纷乱,乍看确有数人之感。”
司徒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有趣。
一个读书人,一个匠人,懂得利用冰蚕丝这种稀有材料设置透明的绊索;懂得在敌人最可能经过的路径上,设置浅坑和滑石粉,破坏发力;懂得用面粉制造混乱和标记;更懂得利用光影和心理,虚张声势,制造假象。
这不是普通贼盗的伎俩,也不是军中斥候的手法。
它精准、高效、充满算计,每一步都针对人性弱点,却又不动用任何超乎寻常的力量。
纯粹的技术。
纯粹的智慧。
还有那两个女人的配合——一个假装惊恐制造混乱,一个夸大其词施加心理压力。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显然是预先演练或听令而行。
这不是巧合,更不是运气。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防御体系,尽管简陋,却有效。
“程知行……”司徒玄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兴趣更浓,“你究竟是何人?真的只是一个偶得奇方、善于制香的匠人?”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星盘,落在那缕正试图侵蚀封印的银色流光上。
紫金山灵穴异动,青丘血脉现身,紧接着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手段奇特的“匠人”。
而这个人,恰好又与三皇子有了浅薄的交集。
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他与三皇子,有何具体往来?”司徒玄问道。
跪伏的弟子连忙回答:“据南华郡分舵后续探查,程知行曾向三皇子敬献‘琉璃仙露’,得其赞赏,获赐玉佩一枚。此后三皇子离郡,二人再无明面往来。但……程知行所制细盐、仙露,利润丰厚,其销路似与三皇子门下某些商号有间接关联。”
玉佩信物,利益勾连。
关系虽浅,但已搭上线。
司徒玄指尖轻敲黑曜石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三皇子……
那个看似温润、实则野心勃勃的皇子,也开始笼络这些奇人异士了么?
还是说,这只是无心插柳?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程知行,极有可能就是触动灵穴封印、引出青丘血脉的关键。
甚至……
他本人,或许就与青丘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
否则,如何解释一个凡人,身边会跟着一只拥有精纯青丘血脉的灵狐?
即便那灵狐此刻衰弱不堪。
至于那些“奇技淫巧”……
司徒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旋即又化为更深沉的思量。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这些世俗的机巧不过是儿戏。
但能够设计出这些儿戏的头脑,或许有别的用处。
“那灵狐,状态如何?”他忽然问。
“据……据属下远远观望,以及符箓残留感应,那灵狐气息极其微弱,似受重创,灵光黯淡,多数时间处于昏沉状态。”弟子小心翼翼地回答,“但偶尔,仍有微弱纯净之灵性散出,与……与星盘所示流光,性质一致。”
果然。
司徒玄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所有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绝对的冰冷和掌控。
“下去吧。自去刑房,领‘蚀骨鞭’三十。”他淡淡道,仿佛说的不是一种能让修行者痛不欲生的酷刑,而是今日天气如何。
灰衣弟子身体剧颤,却不敢有丝毫违逆,重重叩首:“谢阁主开恩!”随即踉跄着退出了密室。
密室重新恢复寂静。
司徒玄独自立于星盘前,望着那缕挣扎的银色流光,以及远方南华郡城的方向。
亲自出手?
不,还不到时候。
一个能让低阶弟子吃亏的凡人,还不值得他这位观星阁主亲自降临。
那有失身份,也太过显眼。
但,试探可以更进一步。
他需要更确切的信息,需要知道那灵狐究竟伤到何种地步,需要知道程知行身边是否还有别的隐藏力量,更需要知道……
他们与紫金山灵穴,到底有何种程度的联系。
司徒玄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星盘虚虚一抓。
星盘上,代表南华郡城区域的一片微光应手而起,在他掌心上方汇聚、变形,最后化作一片小小的、流动的光幕。
光幕中,隐约呈现出南华郡城的轮廓,其中一个微小的光点,正对应着桂花巷的位置。
他左手掐诀,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精纯、却冰冷彻骨的黑色法力。
这法力与星盘上束缚灵脉的暗灰色能量同源,但更加凝练、霸道。
“去。”
他屈指一弹,那丝黑色法力如活物般钻入光幕之中,瞬间跨越千里空间,朝着南华郡城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掠去。
这不是攻击,甚至不是侦查。
它更像是一滴墨水,即将滴入一杯清水;又像是一颗种子,将要埋入一片土壤。
他要看看,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究竟藏着多少暗流。
也要看看,那个叫程知行的凡人,和他的青丘灵狐,面对更高层次、更隐蔽的“接触”,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光幕在掌心缓缓旋转,等待着回音的传来。
司徒玄的眼中,倒映着星辰与流光,深不见底。
真正的试探,现在才开始。
(第113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