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观星阁,与程知行想象中并不完全一样。
它不在皇城之内,而是位于城西北的独乐山上。
山势不高,却自有一股清幽出尘之意。
沿着青石铺就的盘山道而上,两侧古木参天,枝叶掩映间,偶尔能瞥见远处皇城的金顶飞檐,却又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属于另一个喧嚣的世界。
马车在山门处停下。
那是一座简朴的石制牌坊,上书“观星台”三个古篆,笔力遒劲,隐隐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威严。
牌坊下,早有两位身着灰蓝色道袍、头戴星冠的年轻弟子等候。
他们与护送程知行来的青衣骑士简单交接了文书,便引着程知行徒步上山。
山道蜿蜒,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山势而建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
楼阁亭台并不如何奢华壮丽,多是青石与黑木构筑,样式古朴,却严格遵循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布局,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巅平台与崖壁之间。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座九层高塔,塔身似乎并非完全笔直,而是带着微妙的弧度,塔顶并非尖顶,而是一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青铜浑天仪模型,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檀香、药草和某种类似臭氧的奇特气味。
四周极为安静,除了风声和偶尔响起的、清脆悠远的铜铃声,几乎听不到任何人语喧哗。
来往的弟子皆步履轻缓,神情肃穆,即便目光扫过程知行这个陌生人,也毫无好奇之色,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这里不像官署,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修行圣地,或者……一个精密运转的庞大仪器内部。
程知行被引至主建筑旁的一处偏厅。
厅堂宽阔,陈设简洁,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镶嵌的夜明珠发出恒定柔和的冷光。
厅堂尽头,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后是一张同样材质的高背椅。
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放着几件奇特的器物:一个似乎由水晶雕琢的浑仪模型,一座小巧的青铜日晷,还有几卷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帛书。
引路弟子在厅外便止步,躬身退去。
程知行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堂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高处几个巧妙设计的气孔引入天光与空气。
寂静,压迫性的寂静,仿佛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被放大了。
他在等。
等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但程知行没有流露出丝毫焦躁,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调整呼吸,让思绪沉静下来,如同进行一场重要的实验前的准备。
不知过了多久,厅堂一侧的暗门无声滑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司徒玄。
他看起来比程知行想象中要年轻一些,约莫四十许人,面如冠玉,五官俊美得近乎不真实,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千年古潭,倒映着厅中夜明珠的冷光,没有丝毫温度。
他穿着一身玄色云纹锦袍,宽袍大袖,行走间袍角纹丝不动,仿佛不是走在实地上,而是悬浮于空中。
他没有看程知行,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姿态随意,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掌控一切的威严。
“程知行?”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程知行耳中,音质清越,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仿佛能直接敲击在听者的神魂上。
“草民程知行,见过司徒阁主。”程知行依礼躬身。
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司徒玄这才抬起眼眸,目光落在程知行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具有穿透性,要将程知行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不必多礼。”
司徒玄淡淡说道,伸手示意了一下书案对面的蒲团,“坐。”
程知行依言在蒲团上坐下,腰背挺直。
“南华一别,听闻程匠人制香制盐,颇得三殿下赏识,本座亦有所耳闻。”司徒玄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琉璃仙露’,确有巧思。不知程匠人师承何人?这等妙法,似乎并非寻常匠作传承。”
第一问,直指知识来源。
程知行早已料到有此一问,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与坦然:“回阁主,草民并无师承。幼时家贫,偶得半卷残缺古籍,其上记录了些许草木调和、金石提纯的粗浅法门。后来屡试屡败,偶有所得,不过是运气使然,加上些许胡思乱想,当不得‘妙法’二字。”
“哦?残缺古籍?”司徒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不知是何古籍?现于何处?”
“年深日久,书卷早已腐朽不堪,字迹模糊,草民当年年幼,只记得似是前朝某位无名方士的杂记,名目已不可考。后来家中遭逢变故,书卷亦遗失于火中。”程知行语气平稳,带着一丝惋惜。这个故事他早就编好,细节模糊,无法查证,也符合一个“偶然得之”的设定。
司徒玄不置可否,指尖在光滑的书案上轻轻一点。
程知行忽然感到一股极其细微、却无孔不入的凉意,如同深秋的夜露,悄无声息地漫过全身。
那不是真实的温度变化,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感知,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在从各个角度审视他的灵魂,探测他每一丝情绪波动,分析他话语中的真伪。
精神压迫?
还是某种测谎法术?
程知行心中一凛,但面上毫无异色,甚至微微放松了肩膀,仿佛只是感到厅中有些凉意。
他集中精神,回想自己编造故事时的每一个逻辑节点,用强大的理性思维构筑起内心的防线,同时刻意让一部分思绪停留在对“古籍遗失”的真实遗憾上——这部分情绪是真实的,可以用来干扰对方的探测。
那股凉意在周身流转片刻,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缓缓退去。
“可惜。”
司徒玄淡淡道,也不知是可惜古籍遗失,还是别的什么。
他话锋一转,“南华郡风景秀丽,紫金山尤甚。听闻程匠人前些时日,曾入紫金山游玩?”
第二问,指向紫金山。
“是。”
程知行坦然承认,“草民喜好山水,听闻紫金山秋景颇佳,便与友人同往。登山远眺,心旷神怡。”
他刻意将“游玩”的性质坐实。
“可曾遇到什么……奇景异事?”
司徒玄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却仿佛深潭下泛起了极其细微的涟漪,紧紧锁定了程知行的神情。
与此同时,那股刚刚退去的凉意再次袭来,而且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具压迫感。
它不再仅仅是感知,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试图撬开程知行的意识防线,窥探他关于紫金山的真实记忆。
程知行甚至能“感觉”到,某种冰冷的意念正试图在他脑海中勾勒出山谷、迷雾、灵穴、封印……以及胡璃的身影。
不能硬抗,也不能完全顺从。
程知行脸上适当地露出几分回忆和不确定:“奇景异事……倒也算不上。只是山中雾气颇重,有一处山谷雾气尤其浓郁,进去后方向难辨,耽搁了些时辰。至于异响……许是山风穿谷,或是野兽啼鸣,草民与友人心慌意乱,也未听真切,匆匆便出来了。”
他说的部分是真话(雾气浓、方向难辨),部分模糊处理(异响来源),关键信息(灵穴、胡璃)则完全隐藏在“心慌意乱”、“未听真切”之后。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极力回忆当时在迷雾中摸索、担忧胡璃状态的焦虑和急切情绪,用这些真实的、但与核心秘密无关的情感波动,去填充和干扰那股探查的意念。
那股冰冷的意念在他的意识边缘盘旋、试探,如同耐心而危险的毒蛇。
程知行感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精神如同被绷紧的弓弦。
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不能想到任何与“青丘”、“封印”、“司徒玄”直接相关的字眼或画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厅中的寂静几乎凝固。
司徒玄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程知行的脸,似乎在细致地分辨他每一丝肌肉的牵动,每一次呼吸的深浅。
终于,那股令人窒息的精神压迫缓缓退潮。
司徒玄的指尖离开了桌面。
“山野之地,确多诡谲。程匠人平安归来便好。”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紫金山一带,近来地气似有微澜。我观星阁职司所在,不得不察。程匠人既是当时亲历者,不知……可曾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或者说,身边可有什么……特别的感应?”
第三问,也是最致命的一问。直指胡璃,直指青丘血脉与灵穴的关联!
这一次,司徒玄没有施展精神压迫,但他的目光却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冰锥,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直视程知行的双眼。
与此同时,程知行敏锐地感觉到,厅堂内那恒定柔和的夜明珠冷光,似乎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光线流转间,仿佛构成了一个无形的囚笼,将他笼罩其中,隔绝了内外的一切联系。
这才是真正的“鸿门宴”。
之前的问话是铺垫,是试探。
现在,才是图穷匕见。
程知行的心脏在胸腔内沉稳地跳动。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如何回答,将决定他,以及小院里所有人的生死。
(第120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