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古墓博物馆的地下世界,是一个时间被冻结的空间。这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永恒的白炽灯光,将那些沉睡了千年的墓砖照得惨白。空气中那种特有的、混合着陈腐泥土与现代防腐剂的味道,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有些压抑,但对于此时的孟广义团队而言,却是这世界上最安全的空气。
这里是他们最后的避风港,也是一座巨大的、由无数死者守护的迷宫。
在发掘区最深处,一间早已清理完毕、却因位置偏僻而被暂时当作杂物间使用的北魏砖室墓里,林岳正安静地靠坐在那张冰冷的石棺床上。厚厚的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庞。
他的身体虽然在“阎王敌”那诡异却有效的治疗下逐渐复原,体内的剧毒已被拔除大半,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依然如影随形。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脑海中那片挥之不去的迷雾。
记忆,就像是一条被暴雨冲断的桥梁。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孟广义,记得梁胖子,甚至记得在潘家园第一次见到陈晴时的情景。但从进入邙山那个神秘的“听风石”墓道开始,一直到在这间阴冷的墓室里醒来,中间那段最惊心动魄的经历,却仿佛被人用橡皮擦狠狠地抹去了,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陈晴姐……”林岳看着正坐在小马扎上,细心地为他削苹果的陈晴,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与焦躁,“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情。真的,那种感觉特别强烈,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但我越想,头就像要裂开一样疼。”
陈晴手中的水果刀微微一顿,长长的果皮应声而断。她抬起头,看着林岳那双清澈却困惑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只有她知道,林岳遗忘的,是他们共同经历的生死,是那座悬浮的青铜宫殿,是那个令人战栗的“活人俑”,更是他为了保护大家而倒下的瞬间。
“没关系,小岳。”陈晴将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忘了就忘了吧。也许那是老天爷觉得那些记忆太沉重,不想让你背着。只要我们都在,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她不想去刺激他,更不想让他回忆起那些恐怖的画面。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刻,林岳能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嗯……”林岳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口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他依然会时不时地抬头看向墓室墙壁上那模糊不清的壁画,眼神空洞而深邃,仿佛在试图透过那些斑驳的线条,看穿那段丢失的时光。
而在墓室之外,孟广义依旧扮演着那个尽忠职守的看库房老头,手里拿着那个破旧的紫砂壶,眼神却时刻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石头和梁胖子则混迹在搬运工和杂役中,用他们的方式守护着这片临时的领地。
但这片看似平静的领地,已经引起了“邻居”的注意。
自从那天林岳无意识地指出了壁画中的机关,解开了那个困扰考古队数月的谜题后,年轻的考古学者孙思源,就成了这间偏僻墓室的常客。
孙思源是一个典型的学院派知识分子,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眼神中总是闪烁着对未知事物的狂热与好奇。对于林岳这个身份成谜、却又似乎身怀绝技的“民工”,他的兴趣甚至超过了刚出土的文物。
这天中午,趁着午休的空档,孙思源又端着两个铝制饭盒晃悠了过来。
“小林,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孙思源一脸关切地走进来,甚至还特意给林岳带了一份食堂里的小灶——红烧肉,“这是我让师傅多打的,你身体虚,得补补。”
林岳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想起身道谢,却被孙思源按住:“别动别动,咱们谁跟谁啊。我就是这几天有些闷,想找人聊聊天。那些老专家一个个古板得很,跟他们说话能把人累死,还是跟你投缘。”
他拉过一个小马扎,坐在石棺床边,一边扒拉着饭,一边看似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陶片,放在了床边的石台上。
那是一块灰扑扑的、带着些许泥土腥味的陶器残片,上面有着几道粗糙的刻痕。
“唉,今天上午刚清理出来的。”孙思源叹了口气,眉头微皱,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这东西看着不起眼,队里那几个老教授为了它的断代争得面红耳赤。有人说是晚唐的,有人说是五代的。小林,你以前在工地上见得多,你给看看,这像个啥?”
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试探。这块陶片并非什么疑难杂症,而是孙思源特意挑选的一块特征并不明显的辽金时期粗陶,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极难分辨。
林岳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考题”。他还在发烧,脑子昏昏沉沉的,听到孙思源的话,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块陶片上。
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他。他的大脑虽然无法进行逻辑思考,但他的手指、他的眼睛,甚至他的直觉,仿佛被某种本能接管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陶片粗糙的表面,那种触感通过神经末梢传递回大脑,瞬间激起了一连串被封存在潜意识深处的信息。
“……不像中原的东西。”林岳的声音有些飘忽,眼神没有聚焦在陶片上,而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梦呓,“这胎土太松,颗粒大,里面混了细砂……火候也不够,敲起来声音应该是闷的。而且这上面的纹路……不是轮制的,是泥条盘筑后拍打出来的……倒像是……辽金时期的风格,游牧民族用的多,为了方便在马背上携带,做得厚实。”
这番话一出口,正在假装吃饭的孙思源,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心脏更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辽金时期!泥条盘筑!胎土混砂!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击中了要害!这正是考古队经过精密仪器检测和多方论证后才得出的初步结论,是一个极其冷门且专业的领域。别说是一个普通的民工,就算是考古系的研究生,如果不专门研究北方民族陶瓷史,也不一定能一眼看出来!
孙思源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不仅震惊,更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看起来连自己名字都快忘了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加大试探的力度。
“哎呀,小林你真是神了!”孙思源故作惊讶地赞叹道,随即话锋一转,指了指墓室角落里一处因为年代久远而坍塌、露出了些许盗洞痕迹的墙壁,“你看那个洞,那是以前盗墓贼留下的。我就纳了闷了,咱们考古队那是拿着地图、用着探地雷达、翻着县志才找到这儿的。那些土夫子,也没个仪器,大字不识几个,他们到底是怎么找到这藏在地下十几米的墓室的?难道真有透视眼不成?”
这又是一个陷阱。如果是普通人,顶多会回答“瞎猫碰上死耗子”或者是“祖传的手艺”。
林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黑黢黢的盗洞口,像是一只怪兽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看着那个洞,林岳的瞳孔微微放大,脑海中那片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角。无数零碎的片段、孟广义曾经的教诲、那些在深山老林里跋涉的日夜,虽然没有形成具体的画面,却化作了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认知,从他的嘴里流淌了出来。
“……不,不是透视眼。”林岳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感,仿佛此时说话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已经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北派传人,“他们会‘读山’。看山脉的走向,那是‘龙脉’;看河流的转折,那是‘水口’。哪里有‘砂环水抱’,哪里就是吉壤……他们还会看土色,闻气味。一铲子下去,带上来的土叫‘提土’,如果是五花土,或者是那种带着腥味的‘活土’,下面八成就有东西……”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继续说道:“……至于怎么定穴,那就更讲究了。分金定穴,差一线都不行。他们用的洛阳铲,也是有讲究的,半圆形的铲头,能把地下的土层原封不动地带上来……这叫‘望闻问切’,是给大地看病,也是在找死人的房子。”
这一席话,听得孙思源冷汗直流,后背的衣衫瞬间湿透。
如果说刚才对陶片的判断还能解释为天赋异禀或者巧合,那么现在这番关于“风水堪舆”和“洛阳铲探土”的论述,绝对不是一个在博物馆打杂的民工能说出来的!这分明就是行家里手的经验之谈,甚至比他在书本上学到的还要生动、还要透彻!
“读山”、“提土”、“五花土”……这些行话,从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孙思源看着林岳,就像是在看一个披着羊皮的狼,或者是一个隐藏在凡人躯壳下的古老灵魂。他的眼神中,除了最初的好奇和震惊,此刻已经多了一层深深的警惕,甚至是一丝恐惧。
这个“小林”,绝对有问题!这伙所谓的“新来民工”,绝对有问题!
“呃……呵呵,小林你懂得真多啊,看来以前没少听老一辈讲故事。”孙思源干笑两声,匆匆扒拉了两口饭,便站起身来,“那个……队里还要开会,我先走了。你……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墓室,连那个装着红烧肉的饭盒都忘了拿走。
林岳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眼神中的那种深邃和沧桑逐渐退去,重新变回了茫然。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奇怪地喃喃自语:“我……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而此时的孙思源,已经快步穿过了长长的地下通道,回到了地面的办公区。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位于走廊尽头的保卫科。
他的心跳得很快,脑子里乱成一团。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强烈责任感和正义感的考古学者,他的直觉告诉他,博物馆里混进了一群危险的人物。他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笃笃笃。”
他敲响了保卫科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孙思源推门而入,看着正坐在办公桌后喝茶的王科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王科长,我有情况要向您汇报。我觉得……咱们新招的那批临时工,特别是那个在地下养病的年轻人,身份非常可疑。我怀疑……他们可能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盗墓团伙有关。”
王科长放下了茶杯,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了起来:“孙博士,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吗?”
“没有直接证据,但是……”孙思源推了推眼镜,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但是我刚才试探过他。他对文物的鉴定能力,还有对盗墓手段的了解,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具备的。那种专业程度,甚至让我都感到害怕。王科长,为了博物馆的安全,我觉得我们需要对这批人的身份进行一次彻底的核查。”
这番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虽然孙思源没有报警,但他的这次汇报,无疑在博物馆内部引发了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安保系统的齿轮开始转动,一张针对孟广义团队的内部排查网,正在悄然收紧。
而地下的林岳等人,对此还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躲过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却不知道,脚下的这片避风港,也已经开始出现了裂痕。危机,正从内部,一点点地渗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