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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沉默地前行,步伐因方才的心力交瘁与佛魔对决而略显沉重。桑吉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澄澈明亮,仿佛经过那番般若智慧的洗礼,灵魂中的尘埃被尽数拂去,映照出更为通透的光明。影枭依旧警惕地巡视四周,双刃虽已归鞘,但整个人却像一张绷紧的弓,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他雷霆般的反击。阿娜尔紧紧跟随着桑吉,目光不时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庆幸。石磐牺牲带来的悲恸虽未消散,却已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前行力量。

他们沿着山势向下,约莫行了几日,脚下的路径渐渐平缓,周遭的林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参天的古松、苍劲的柏树取代了之前阴郁的杂木,树冠亭亭如盖,枝干虬结盘错,透着一种历经风霜的古朴与庄严。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木叶清香与泥土芬芳。

终于,当他们攀上一道缓坡,拨开最后一道遮挡视线的藤蔓与枝叶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宏大壮阔得令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仿佛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一道无形的、却无比清晰的界限似乎横亘于此。身后雁门山脉的险峻、奇诡、阴郁、肃杀骤然被隔绝在外,如同褪色的背景。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根本无法用寻常言语去形容的天地圣境。

天,是高远得令人心颤的蔚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云,仿佛一块无瑕的琉璃穹顶,倒扣在无尽的山峦之上。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却并不炙热,而是带着一种温暖、明亮、充满生机的力量,将万物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辉之中。

地,是连绵起伏、浩瀚无边的峰峦之海。无数山岳如同大地的脊梁,巍然耸立,又似一朵于天地初开时便已绽放的巨型青莲,花瓣层层叠叠,拱卫着中央几座尤为雄伟挺拔的主峰。那些山峰的轮廓并非尖锐嶙峋,而是圆润雄浑,充满了沉稳、博大、包容的力量感。山体之上,覆盖着浓密苍翠的植被,时值深秋,墨绿的松柏、金黄的桦杨、绯红的枫槭、以及诸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野草,交织出一幅绚烂无比、色彩磅礴的巨幅织锦,从脚下一直铺陈到视线的尽头,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最辉煌的色彩。

山间,有乳白色的云雾缭绕。它们绝非雁门山中那等湿冷污浊的瘴气,而是轻盈、洁白、充满灵性的烟岚仙霭。它们时而如薄纱漫卷,柔情地缠绕在山腰,为雄浑的山体系上一条飘逸的玉带;时而如瀑流倾泻,无声地填满深邃的幽谷,化作一片波涛起伏的云海;时而又被高空的天风撕扯成缕缕丝带,悠然飘向湛蓝的天穹,渐渐淡去形迹。阳光热情地穿透云隙,形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纯粹由光凝聚而成的巨大光柱,如同连接天与地的神圣阶梯,又似诸佛菩萨垂怜世间而投下的目光,庄严、圣洁、令人不由自主地想顶礼膜拜。

空气清冷,却纯净得难以置信。深深吸入一口,那股冰凉甘冽的气息瞬间沁入肺腑,仿佛能涤荡尽身体里积存的所有浊气、疲惫、以及过往厮杀留下的血腥与戾气,只留下通体的舒泰与清明。这空气中蕴含着松柏的冷香、苔藓的湿润、野花的淡雅、岩壁的矿物气息,以及一种更加宏大、更加精微、难以言喻却切实可感的能量,那是一种宁静、博大、温暖而威严的磁场,包容滋养着万物,又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神圣意志。行走其间,身心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宁、舒展、敬畏,甚至有一种游子终于归家般的感动与悸动。

这里的声响也构成了和谐的天籁。风掠过松林,掀起阵阵松涛,低沉而雄浑,如同无数高僧在低声诵经;清澈的山溪在谷涧跳跃奔流,淙淙作响,似妙龄天女拨动琵琶;不知名的鸟儿在林间清脆地鸣叫,彼此应和,活泼而充满生机。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浑然天成,谱成一曲远离尘嚣、祥和静谧、却又充满生命力量的天然梵呗,抚慰着旅人疲惫的灵魂。

“这里…”阿娜尔忍不住轻声感叹,声音因震撼而微微发颤,她美丽的眼眸瞪得很大,里面倒映着这片不可思议的天地,充满了迷醉与难以置信,“我们…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像是…佛经里描绘的净土…”

影枭紧绷如铁的神色也控制不住地略微放松下来,他虽不修佛法,但对天地气机、环境危险的感应却如同野兽般敏锐。此地的气息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舒适与安全,如同在冰天雪地中跋涉许久的孤狼,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干燥、没有任何威胁的巢穴。他缓缓松开了下意识紧握刀柄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那股清凉能量洗刷过他的四肢百骸。

而反应最为强烈的,是桑吉。

几乎在踏足这片圣境的第一时间,他背后所珍藏的那尊阎魔德迦金佛,便骤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动!

它开始持续发出一种低沉、浑厚、却充满难以言喻的欢欣与共鸣的嗡鸣声。这声音不同于对敌时的急促尖锐、警醒逼人,也不同于平日里的沉静内敛、宝光暗蕴。那嗡鸣声更像是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在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望见故乡炊烟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激动、喜悦、委屈与安心的低泣;又像是一件有灵性的法器,骤然回归到与自身本源力量高度契合的圣域,与整个天地间那宏大磅礴的慈悲磁场产生了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深切共鸣。

金佛本身也变得温热起来,并非灼烫,而是一种温润如玉、持续不断的暖意。它通体散发出柔和而稳定、却不刺目的金色光晕。这光晕并不试图照耀多远,只是温柔地笼罩着桑吉的胸前,仿佛与周围无处不在的圣境气息亲密地打着招呼,彼此呼应,和谐共振。桑吉甚至能通过手掌清晰地感受到金佛内部传来的一种细微而持续的、充满生命律动般的震颤。

桑吉能够感受到那嗡鸣震颤、散发温暖光晕的圣物,声音因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而显得有些沙哑。他自身的灵觉也在这片天地间无限放大,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与呼唤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冥冥之中早已与此地结下了无比深厚的法缘,只是尘世迷障覆盖,一时难以清晰忆起具体细节。他喃喃道:“此地气场宏大宽博,纯净祥和,蕴含无上慈悲智慧之力…与我们一路所经之处截然不同…难道…难道我们真的…”

虽然还不能完全最终确定,但三人心中都已如同明镜般,映照出那个共同的、期盼已久的答案。历经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牺牲了挚爱的同伴,他们或许终于…终于抵达了那片传说中、梦寐以求的终极目的地——文殊师利菩萨的应化道场!

希望如同炽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悲伤,让他们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就在三人沉浸在这圣境难以言喻的气象中,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试图辨认更具体的方向时,前方路旁一丛挂满红色浆果的灌木忽然一阵轻微的、不自然的晃动。

一道极其优雅敏捷的银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轻巧地跃上不远处一块覆盖着青色苔藓的巨石,停了下来,正好奇地歪着头,打量着这三名不速之客。

那是一只狐狸。体型比寻常狐狸更显修长矫健,通体毛发浓密光亮,在明亮清澈的阳光下,闪烁着如同月华般纯净、柔和、璀璨的银光,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杂色,仿佛是用最上等的银丝精心织就。它的眼睛是极为罕见的、清澈透亮的琥珀色,不仅充满了野性的灵动机敏,更透着一股远超寻常野兽的、近乎通晓人意的智慧光芒,甚至带着几分人性化的、冷静的审视意味。

它似乎丝毫也不惧怕人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了桑吉怀中那仍在持续嗡鸣、散发温和光晕的金佛之上,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近似于“确认”的神情。

“哇…”阿娜尔情不自禁地轻呼一声,瞬间就被这美丽非凡、灵气逼人的生灵彻底吸引住了,“好…好漂亮的银狐!它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

影枭的瞳孔微微收缩,本能地再次警惕起来,手指几乎瞬间就搭上了腰间的刀柄。多年的险境求生让他养成了一种习惯:荒山野岭,尤其是这等充满灵异气息的圣境,出现任何超出常理的事物都必须万分小心。这银狐出现的时机、地点、以及它那过分人性化的眼神,都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诡异。

那银狐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影枭身上散发出的那一丝戒备与杀气,但它并未像普通野兽那样受惊逃窜,反而像是彻底完成了某种“确认”的程序,优雅地甩了甩那条蓬松美丽的银色尾巴,轻盈地跳下青石,转身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和灌木完全掩盖的、极其隐秘的小径,不紧不慢地向山林更深处走去。它走了几步,便会自然地回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一望三人,眼神平静,却仿佛在无声地示意他们跟上。

“它…它好像…”阿娜尔惊讶地掩住了嘴,她天生对自然万物有着超乎常人的亲和力与敏锐感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只神秘出现的银狐身上,没有丝毫的恶意与危险,反而流露出一种温和的、善意的、明确的指引意味,“它好像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桑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银狐的身影,怀中金佛的共鸣嗡鸣似乎也更加清晰、更加欢快了,仿佛在与那银狐相互应和。一种强烈无比的、源自内心深处直觉的念头涌上心头,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跟着它。我相信它没有恶意。”

影枭皱了皱眉,理性告诉他这很冒险,但环顾四周这祥和博大的气场,感受着那银狐身上奇异的灵性,再看看桑吉笃定而虔诚的神情,他最终还是按捺下了心中的疑虑,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护在两人身侧,沉声道:“小心脚下,跟紧我。”说罢,率先跟上了那只仿佛通晓佛性、通灵般的银狐。

银狐引领的道路十分蹊跷古怪,绝非寻常香客或樵夫行走的山道,而是在密林深处、溪流之畔、巨大岩壁的缝隙之间穿梭迂回。路径极其幽深隐秘,很多地方甚至不能称之为路,只是野兽踩出的足迹或天然形成的缝隙,若非有“人”特意指引,绝难发现且顺利通过。它步履轻盈优雅,身影在林木间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跳跃的银色光点,却总能在三人即将失去其踪迹、感到困惑之时,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前方某个显眼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他们跟上。

如此这般,在这灵狐的引导下,三人在这片雄伟瑰丽的圣境山峦中行进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沿途景致变幻,越走越是幽静,空气中的灵秀之气也愈发浓郁。耳边渐渐传来淙淙水声,越来越清晰响亮。

终于,银狐引着他们穿过最后一片遮天蔽日的古老杉树林,眼前骤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处隐蔽而幽静的山坳仙境。

一泓清澈的山泉从覆盖着绿色苔藓的岩壁缝隙中汩汩涌出,水质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泉水汇聚成一方不大却极深的碧潭,潭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水下色彩斑斓的卵石和缓缓摇曳的水草。整个水潭如同一块巨大的、完美无瑕的翡翠,倒映着蓝天白云、四周苍翠的山壁以及如火如荼的秋叶,美得令人窒息。泉边草木格外丰茂青翠,灵气氤氲,仿佛汇聚了整片山峦的精华。

而最引人注目、令三人瞬间将目光聚焦过去的,是碧潭边矗立着的一块天然巨石石碑。那石碑近乎一人高,形制古朴,似乎未经太多人工雕琢,保留了自然的形态,但朝向他们的那一面却被特意打磨得较为平整光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与一些简单的图案。岁月的风雨在其上留下了深深的斑驳痕迹,许多地方苔藓侵蚀,但大部分字迹仍清晰可辨,透着一股沧桑而神圣的气息。那文字并非汉文,也非藏文,而是用一种造型古拙、笔画繁复、充满异域风情的奇特文字书写而成。

那只神秘的银狐将三人引至此处,便完成了使命一般,轻盈地跃上泉边另一块被泉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圆石上,优雅地蹲坐下来,安静地看着他们,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平静而深邃的光,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阿娜尔立刻被那古老而奇特的石碑吸引了全部心神,她快步上前,也顾不上潭水打湿鞋袜,仔细地辨认着那些文字。“这些文字…好奇特…我好像…我好像在一些极其古老的西域梵文贝叶经的插页或者注释里见过类似的…但又有些不同…更加古老和…神圣…”

桑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期待,缓步上前。当他看清那文字的独特样式与结构时,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这…这是源自吐蕃时期、由元代帝师、大宝法王八思巴依据藏文字母创制的八思巴文!这种文字曾作为元朝的国书文字之一,多用于圣旨、碑刻、官方文书,尤其与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在元代的传播密切相关。他早年随恩师多吉坚赞在宫中精修时,师父不仅传授他佛法武功,更要求他广学多闻,曾特意指点过他各种与佛教历史、教义传播相关的文字与符号,其中就包括这种颇具特色的八思巴文!

他凝神静气,目光如同扫描一般,缓缓掠过碑上的文字。阳光正好照射在碑面上,让那些古老的字符显得格外清晰。他逐字逐句,努力回忆着师父当年的教导,结合上下文的语境,缓声解读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内心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三人心湖中荡开层层涟漪:

“曩谟,就是顶礼的意思!娑跋嚩,就是一切善逝!於大汉国疆域,震旦之地,清凉圣境五顶山,有圣迹显化,兹以铭石,昭示来者。”

“昔大唐高宗皇帝仪凤元年,丙子岁,有北天竺迦毗罗卫国僧侣,名佛陀波利,梵行高远,戒律精严,悲心深重。闻文殊师利大士之道场,在此清凉山五峰之中,放光动地,教化众生,乃心生无限渴仰,发大誓愿,不顾其身命,跋涉流沙雪岭,越葱岭,度险隘,远来瞻礼圣迹…”

“…波利尊者匍匐至台怀之地,悲泣礼谒,至诚恳祷,渴求一见菩萨真容,得闻无上甚深妙法,以期圆满菩提,普利群生。如是经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忽一日,於此泉畔,见一老翁从山中出,作婆罗门形,鬓发皆白,而颜容若童,目光如电,仪容殊特,非同凡人。翁竟操纯正梵语,问波利曰:‘师从何来?所求者又何事?’波利恭敬答曰:‘弟子从北天竺来,闻文殊大士隐迹此山,演说法要,故特来顶礼,乞大圣慈悲,示我迷途,得见真容。’翁复问:‘师既从佛法源流之地而来,可曾携何了义经典,贡献于此土众生?’波利对曰:‘弟子一心渴仰圣容,唯仗至诚,未暇持经而来。’翁乃正色言曰:‘此土众生,多造诸罪,出家之辈,亦多犯戒律。生死轮回,无有出期。唯有《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乃诸佛之秘藏,具无上威力,能灭众生一切恶业重罪,能净除生死一切苦恼,能破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门,能开诸佛净土安乐之境。师可返回西竺,取此经来,流传汉土,广利群生,救度有情。如是,即是遍奉十方诸佛众圣,广报佛祖深恩,亦得遂汝愿,亲见文殊矣。’…”

“…波利闻此语,悲喜交集,感激涕零,知遇圣缘,至心礼敬。及抬头,那老翁已化一道耀目祥云,冉冉升空,倏忽不见。波利方知乃大智文殊师利菩萨慈悲化身,亲临指点!遂对空礼拜,发大誓愿,即便粉身碎骨,亦定要重返天竺,取回真经!”

“…后,波利尊者果然不顾年迈体衰,再次踏上万里征途,历尽艰险,重返天竺,访得《佛顶尊胜陀罗尼经》梵本。后复至长安,倾力翻译,普施流通。此经遂广传东土,救度无量众生,功德巍巍,不可思议…此泉畔,相传即乃波利尊者当年遇大士化身之圣处,泉有灵异,饮之可祛病消灾,洗之可净除业障。后世信徒,感念菩萨显化之恩及尊者取经之德,特刻石以记,愿一切见闻者,皆生清净信心,发无上菩提心,勤修善法,早证菩提。”

碑文的末尾,还刻有几段《佛顶尊胜陀罗尼》的咒语精华以及祈愿文。

桑吉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声音起初还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磕绊,但随着解读的深入,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洪亮,每一个字都如同黄钟大吕,沉重而清晰地敲击在三人的心头,也回荡在这幽静的山谷之中。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极度震撼与狂喜的光芒!

佛陀波利!文殊化身!《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这碑文上所记载的一切,与他记忆中恩师多吉坚赞曾经对他讲述过的中土佛教圣迹、关于文殊菩萨在五台山屡屡显圣、尤其是点化天竺高僧取经的古老故事,竟然严丝合缝,细节完备!师父那低沉沙哑、却充满无限虔诚与敬畏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就在他耳边再次响起:“桑吉我徒,你需知,在那震旦国的清凉圣境,文殊大士的智慧如日轮常照…”

紧接着,另一段几乎被尘封的记忆,如同被钥匙打开的宝箱,猛地从脑海深处涌现出来——敦煌!千佛崖!那昏暗燥热、弥漫着千年尘土气息的洞窟中!壁画剥落,色彩黯淡。李鬼让他亲自修复破损严重的《文殊菩萨经变图》。图中描绘的文殊菩萨骑青狮,于众罗汉、菩萨、天王、龙女的环绕下,讲经说法,智慧之光遍照寰宇的场景吗?而在壁画的角落一隅,描绘着一位胡僧模样的行者,在山中遇见一位老者…当时他只顾着如何将颜色调兑得接近原色,如何将线条勾勒得流畅,只将此当作一份换取口粮的寻常活计,未曾深思其背后的深意与传奇。如今,在这五台圣境,在这泉边碑前,两段记忆,师父的讲述与敦煌的经历,骤然重叠、印证,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一切竟似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每一步坎坷,每一次遭遇,甚至每一次看似无心的经历,都仿佛是通向此刻的必然阶梯!

“五台山…这里真的是五台山!文殊菩萨的应化道场!我们…我们终于到了!”桑吉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感慨与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环顾四周雄伟祥和、灵气充沛的山峦,感受着怀中金佛那无比欢欣强烈的共鸣,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阿娜尔和影枭也彻底明白了。他们追寻已久的圣地,那付出了鲜血与生命代价所要抵达的终点,竟然以这样一种充满灵异、奇迹般的指引方式,悄然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望着那清澈见底、仿佛蕴含着无尽慈悲故事的圣泉,触摸着那冰凉坚硬、刻满了千年传奇与愿力的古老石碑,想象着千年前那位来自佛陀故乡的高僧,在此地如何至诚感格,得见菩萨化身,从而发下宏愿,扭转一生方向的奇迹…一股难以言喻的神圣感、历史沧桑感以及自身渺小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们的心灵。

激动、狂喜、释然…种种情绪如火山般喷发过后,更现实、更紧迫的问题随之浮上心头,如同冷水浇头,让他们迅速冷静下来。

五台山范围如此广大,方圆数百里,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寺院精舍散布其间。那传说中的灵鹫峰悬空寺究竟在何处?这碑刻和圣泉虽然无比珍贵,证明了他们身处圣境区域,却并未指明前往佛光寺乃至灵鹫峰的具体路径。

“那银狐…引我们来此,必有深意。或许这就是文殊菩萨给我们的第一个启示?”阿娜尔率先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光滑的圆石,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只充满灵性的美丽生物。然而,不知何时,那只神秘的银狐已然消失无踪,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般,只余下山泉依旧淙淙流淌,空谷幽寂,唯余清风鸟鸣。

它来得突然,去得更是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指引和一团更深的迷雾。

三人在这蕴含着无上法缘的碑刻泉边久久徘徊,用手掌反复触摸着那冰凉的、刻满了历史、信仰与传奇的石碑,感受着那份跨越千年时空却依旧磅礴有力的慈悲愿力与智慧点化。他们此刻的心境,竟与碑文中记载的千年之前的佛陀波利有了奇妙的共鸣,同样身处圣境,同样渴望能得到一丝启示,一点指引,以完成他们护送金佛、或许关乎天下苍生的终极使命。桑吉甚至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置于额前,至诚祈祷,期盼大智文殊师利菩萨能再次显圣点化,为他们指明前往佛光寺乃至灵鹫峰悬空寺的道路。

夕阳如同一位伟大的画家,将其最绚烂的油彩尽情挥洒。天空被染成一片瑰丽的锦缎,金黄、橙红、玫紫、靛蓝…无数种色彩和谐地交融渐变。万丈霞光铺洒在层峦叠嶂的山峰之上,给这片本就神圣的境地增添了几分朦胧、辉煌而神秘的光辉。暮色如同温柔的薄纱,缓缓从山谷间升起,带来了沁人的凉意。

连续的经历,石磐牺牲的悲恸、与妖僧的生死搏杀、般若证道的顿悟、寻找圣地的焦灼、以及此刻得偿所愿的巨大激动与随之而来的新困惑,早已让他们的心力体力消耗殆尽。此刻,在这祥和安宁、充满了慈悲能量的圣境泉边,紧绷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神经终于得以彻底放松。

三人靠着古老的法碑和光滑的泉边岩石坐下,默默取出所剩无几的干粮分食。食物粗糙,就着清甜的泉水咽下,却仿佛比任何珍馐美味都更能抚慰肠胃与心灵。

五台山的夜色,随之缓缓降临,美得令人窒息,仿佛能洗涤灵魂所有的尘埃。

天幕是那种极其深邃、纯净的墨蓝色,如同最光滑的天鹅绒。星辰格外明亮、硕大,仿佛无数颗璀璨的钻石被精心镶嵌其上,又似诸佛菩萨慈悲注视世间的眼睛,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一弯纤细皎洁的新月如钩,悄然悬于天际,清辉如水,温柔地洒落下来,山峦、森林、圣泉、石碑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柔和、神秘而圣洁。远处,不知源自哪座深藏山间的古刹,传来了几声悠远、沉浑、穿透力极强的钟声。那钟声穿透寂静清冷的夜空,一波波传来,余韵悠长,仿佛能敲开人的心扉,更添无穷禅意与空灵意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檀香气息,吸入肺中,令人心旷神怡,杂念顿消。

在这极致的宁静、壮美与神圣笼罩之下,巨大的疲惫感终于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袭来。阿娜尔率先支撑不住,靠着桑吉的肩膀,沉沉睡去,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抵达圣地的安心笑意。影枭强打精神,试图履行守夜的职责,但四周那宏大安宁的磁场如同最温柔的催眠曲,他那经年累月如同绷紧弓弦般的意志也难以抵挡,眼皮越来越沉重,最终也背靠着石碑,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桑吉原本还在盘膝打坐,试图调息恢复,并继续默默诵经祈祷,但随着阿娜尔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温暖和依赖,不知不觉间,体内的佛力自行缓慢运转,呼吸变得无比悠长均匀,灵台一片空明宁静,也渐渐地、自然地进入了深沉的定境与睡眠的交织状态。

不知不觉,桑吉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朦胧而熟悉的月光下。周围的环境依稀是白日的山坳,圣泉、石碑、周围的树木都在,但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层轻纱般的、流动的银色薄雾里,显得既真实又虚幻,边界模糊而柔和。

白天那只消失的、通体银白的灵狐再次出现。它就蹲在那块记载着波利遇圣故事的碑顶之上,周身沐浴着皎洁的月华,毛发仿佛自身在发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它静静地看了桑吉一眼,然后轻盈如羽地跳下石碑,再次向着山林更深处跑去。

桑吉心中没有丝毫疑虑,仿佛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召唤。他迈开脚步,自然而然地跟上。这一次,银狐的速度依旧不快不慢,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奇妙的距离,优雅地在前引路。脚下的山路在梦中变得奇异而抽象,时而陡峭如垂直的天梯,时而平坦如镜面,周围的景物——森林、溪流、岩石——如同流光般飞速向后掠去,仿佛空间在被压缩,距离失去了意义,正是道家所谓“缩地成寸”的神通景象。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银狐引着他来到一处绝险之地的下方。

那是一片仿佛被天神巨斧劈砍而成的巨大山崖,壁立千仞,光滑如镜,直插云霄,在明亮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青凛凛的、金属般的寒光。仰头望去,崖顶没入淡淡的云气之中,难以窥见全貌,只能感受到其无比险峻、孤高、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然而,就在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崖顶之上,竟然隐约传来一阵阵缥缈不定、却清晰入耳的琴声。

那琴声古朴苍凉,旋律奇特,并非人间寻常曲调,音符跳跃间,仿佛蕴含着宇宙运转的奥妙、世事变迁的沧桑、以及一种超越悲喜、洞悉一切的终极智慧与慈悲。

银狐再次回头看了桑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鼓励,有期待,更有一种深沉的平静。随后,它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化作一缕比月光更加纯净凝实的银色光雾,袅袅婷婷,如同受到召唤般,向着那险峻高绝的崖顶飘去。

桑吉仰望着那缕银光消失在崖顶的云雾中,心中那股“必须上去”的念头变得无比强烈、无比坚定。这面高崖,仿佛象征着他修行路上所有的艰难险阻、内心所有的魔障与困惑。他开始徒手攀爬这面光滑得几乎无处着力的陡峭崖壁。

过程极其艰辛,远超现实中的任何一次攀爬。岩石冰冷刺骨,滑不留手,每一次寻找缝隙、每一次发力向上,都耗尽心力体力。下方是深不见底、黑暗虚无的深渊,罡风呼啸,试图将他拉扯下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仿佛是他一路走来所有艰难险阻的浓缩与终极考验,身体的疲惫、失去挚友的悲痛、面对强敌的恐惧、对佛法理解的迷惘、对前路的不确定…一切负面情绪与艰难困苦都化作了这面冰冷光滑的绝壁。

但他心中有一股无可动摇的信念在支撑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佛法真言,回想着石磐最后那声决绝的“走啊!”,回想着阿娜尔的信任与陪伴,回想着影枭的忠诚护卫,回想着师父的谆谆教诲,回想着那最终护送金佛、安定天下的宏大使命。他克服了肉身极致的疲惫与疼痛,突破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怀疑,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对佛法坚定的信心,一点点,一寸寸,艰难而执着地向上攀登。每上升一点,内心的执着仿佛就被剥落一层,智慧的光明就透亮一分。

终于,在他感觉身体和精神都即将达到极限的刹那,他的手猛地搭上了崖顶最后一块突出的岩石,用力一撑,整个人翻身跃上了崖顶平台!

崖顶之上,竟是另一番景象。平台开阔平坦,仿佛被精心修整过。风很大,吹得他宽大的僧袍猎猎作响,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清爽与通透感。平台中央,一位身着宽大白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对云海明月,轻抚着膝上一张造型古朴的七弦瑶琴。那洗涤人心的琴声,正是源于此处。琴声在此刻,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音符余韵袅袅,融入风声云气之中。

老者缓缓转过身来。

他须发皆白,如雪如银,面容却清癯红润,不见多少皱纹,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却又深邃浩瀚如同包含了整个星空,仿佛一眼就能看透过去未来、人心万象,蕴含着无穷的智慧与了悟。他看着桑吉,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充满慈悲的微笑。那只引路的银狐,此刻正温顺地、亲昵地伏在老者的脚边,用它那美丽的头颅轻轻蹭着老者的衣角。

“你来了。”老者的声音平和舒缓,不高不低,却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清晰地响在桑吉的心湖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共鸣的力量。

桑吉此刻心中一片清明,虽无法完全看透老者身份,但已知其绝非凡俗。他双手合十,依足佛门礼数,极为恭敬地深深行礼:“晚辈桑吉,蒙长者指引,得登此崖,冒昧打扰长者清修,还望恕罪。”

老者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化雨,能消解世间一切烦忧。他伸出手指,看似随意地轻拨了一下琴弦。“铮…”一个清越空灵、仿佛能涤荡魂魄的音符跳跃而出,在山巅回荡。

“非你寻我,乃我唤你。非你扰我,乃缘至此。”老者的声音带着玄妙的韵律,字字珠玑,“云来云去,云何非云?见与不见,见性何迁?”

他深邃如星海的目光落在桑吉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的珍宝,又似在观照一段早已注定的因缘:“汝为何而来?”声音平淡,却直指核心。

桑吉经过方才攀岩时的心境锤炼,此刻灵台愈发澄明,几乎不假思索,依循本心答道:“为护送金佛,至五台山灵鹫峰悬空寺,完成师命,亦为安定世间法统,护持佛法不灭。”这是他心中一直秉持的、最直接的使命目标。

老者神色不变,继续问道,话语如同绵里藏针:“汝欲往何处去?”看似问行程,实则问心归宿。

桑吉答道:“待使命完成,金佛归于其位,晚辈自是潜心修炼,复命我佛,或于红尘中云游修行,广结善缘,度化有情。”

老者闻言,抚琴轻笑,笑声中带着一种看破幻象的玄妙意味:“为来而来?为去而去?若执着于来处,心陷过去尘埃,背负重重业障,不得解脱自在;若执着于去处,心驰未来幻影,生出无穷挂碍期盼,亦失当下清明。若来了,却沉迷此间圣境灵秀,贪着感应神通,不肯再去行脚磨砺,失了修行本意,沦为守山鬼奴,如何?若去了,却迷失于红尘浊浪,五欲六尘之中,再难回归本心自性,随波逐流,又该如何?来去之间,汝心何安?”

这一连串的发问,看似平常,实则层层递进,直指修行中最根本的“执着”之心与“心无所住”的奥义。看似问行踪去处,实则拷问的是修行者的发心、见地与最终极的解脱智慧。这与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的深层意义何其相似!其所求者,究竟是那六百五十七部贝叶经书的“相”,还是取经过程中十七年历险、降魔、修行、证悟的“行”?是执着于将经书带回东土大兴佛法的“结果”,还是看重那“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大誓愿与无尽慈悲的“发心”本身?

桑吉顿时陷入深深的沉思。月光如水,洒满崖顶,万籁俱寂,唯有天风浩荡。他知道,这绝非寻常的问路闲谈,而是关乎修行根本方向、乃至能否明心见性的一次严峻考较。

他沉吟良久,目光时而迷茫,时而清澈,脑海中飞速掠过自幼所学的诸多经典、师父的教诲、一路的见闻以及方才解读碑文时的感悟。最终,他眼中渐渐焕发出坚定而智慧的光彩,不再犹豫,朗声作答,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磐石落地:

“谢长者垂问。晚辈愚见,来非为来,去非为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金刚经》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弟子此行,非执着于五台山圣地之‘相’,亦非执着于完成使命之‘果相’。而来,乃是遵循师命,践行誓言,护持佛法象征,广利有情,此是‘事’上之修行,藉事炼心。而去,乃是磨砺心性,破除执碍,证悟佛法实相,以求自度度人,此是‘理’上之圆融,以理导行。”

“藏传佛教重次第、重实修、重密法加持与上师引导,以求即身成佛;汉传佛教重顿悟、重心性、重平常心是道,讲即心即佛。然大乘佛法,不论汉藏显密,其根本皆在‘菩提心’,无上圆满之觉悟心,亦即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之大愿大行。小乘佛法亦为不可或缺之根基,重在出离、戒律、自我解脱,乃是大乘发起真实无伪菩提心之坚实基础。若无小乘之出离与严谨戒律,大乘易流于空谈口头慈悲;若无大乘之广大慈悲与般若智慧,小乘易陷于自了汉之局限,难证无上佛果。”

“故而,晚辈前来,是为践行菩提心,以事显理;若去,亦是随缘度化,以理融事。来去之间,无非般若妙用。心若不住于来去之相,不执于过去未来,则来亦是道场,去亦是修行。沉迷圣境,是心有所住,被净相所缚;迷失红尘,亦是心有所住,被染相所缠。心若能如《华严经》所言‘犹如莲华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于圣境而不生贪爱执着,于红尘而不起厌离憎恶,安住当下,念念清明,则何处不是清净道场?何时不是修行良机?”

“昔日玄奘大师西行,其伟大不仅在于取回三藏真经,更在于其‘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深誓愿,在于其十七年不改初心、舍身求法的坚毅,在于其严谨翻译经典、教化众生的无尽慈悲与智慧。经卷是渡河之舟筏,抵达彼岸需舍筏;目的地是指月之手指,见月则需忘指。最重要的,非经非指,而是那求法、证法、弘法的整个过程与其中所展现的无伪菩提心与般若智慧。”

“故而,晚辈为护法而来,为弘愿而去。来去皆非究竟目的,唯在途中念念不离自性,念念不忘佛法真谛,念念利益众生,方不负此行,不负此心,不负师恩,不负佛法。若来了不能去,是心被境转,着了圣解;若去了不能回(归本心),是心随业流,迷了自性。但能保持正念,来去自在,心无所住,则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回?心安之处,即是灵山。”

桑吉的论述,引经据典,融汇了藏传佛教的体系实修与密法、汉传佛教的心性顿悟与无住思想、大乘佛法的菩提心要、以及小乘佛法的基础出离与戒律,最终归于般若性空的究竟第一义谛——无住生心,不执不着。他并非简单回答来去的问题,而是系统地阐释了一个真正大乘修行者应有的发心、见地、行持与最终的心境。

老者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那抹淡淡的、了然的、充满无限慈悲与智慧的微笑。待到桑吉语毕,崖顶一片寂静,唯有天风拂过。老者缓缓点头,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许与欣慰之色。

“善哉。善男子!能知来去无碍,明修行本质。不住于相,如如不动。破除外相,直指心源。汝已过‘理’之一关,堪破迷执,脚下便是菩提大道,莫再向外驰求。”

老者说着,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捏成一个玄奥的剑诀。他的指尖并未真正触及桑吉,但就在那一刹那,一道清凉无比、锐利无匹却又充满温暖智慧光芒的无形意念,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精准地点入桑吉的眉心印堂之处!

“嗡——阿——吽——”

桑吉浑身剧震,如遭电亟!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由至高智慧凝聚而成的清流灌顶而入,直透识海最深处!无数玄奥无比的意念、图像、符号、梵文字符如同浩瀚星河般奔涌而来,它们并非生硬的知识灌输,而是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迅速与他原有的佛学知识、修行体悟、乃至那《金刚怒目密法》的修为根基完美地融合、贯通!

那并非具体的招式或功法套路,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心法”,一种运用般若智慧进行观照、斩断一切烦恼无明、照见诸法实相的根本方法!其核心:以般若为剑体,以慈悲为剑用,观照诸法缘起性空,洞悉一切人我、法我执着皆为虚妄,从而从根本上斩断内心贪、嗔、痴、慢、疑等一切魔障,显发众生本自具足的清净佛性。此剑无形无相,无坚不摧,能破一切邪见幽暗,却又慈悲温暖,不伤一法。这正是文殊师利菩萨手中所持、象征其无上智慧能断一切无明烦恼的——文殊智慧剑心法!

与此同时,桑吉发现自己苦修多年、早已融入血脉的《金刚怒目密法》的真诀自行在体内急速运转起来。那原本刚猛无俦、主破外魔妖邪的忿怒金刚之力,在这股新注入的、清凉澄澈的“文殊智慧剑”心法的引导、调和与升华之下,竟然开始发生脱胎换骨般的奇妙蜕变!

刚猛与柔和,忿怒与慈悲,外在降魔的神通与内在观照的智慧,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甚至有些对立的力量层面,开始如同水乳交融般完美地结合起来,相辅相成。忿怒不再仅仅是情绪或威势的表达,而是转化为一种洞悉魔障虚妄本质后、为护佑众生而发的“慈悲怒”、“智慧怒”;智慧不再仅仅是理论上的了知与观照,而是转化为一种能切实斩断烦恼、照破五蕴黑暗的“锋利剑”、“金刚剑”!

他体内经络中原本有些滞涩、难以冲开的关隘被这股新生的、悲智双运的强大力量纷纷冲开、拓宽!佛力运转的速度陡然加快数倍,变得更加圆融澎湃、流转自如,其“质”也发生了显着的飞跃与提升!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力量感、轻安感以及深沉的慈悲喜舍充斥着他的全身。

老者缓缓收回手指,微笑道,声音如同天籁:“金刚怒目,亦需智慧为眼,慈悲为心。无智慧之怒,乃嗔恨魔业;无慈悲之怒,乃修罗邪道。般若慧剑,方能斩断根本无明,照见五蕴皆空。此二法并用,刚柔互济,悲智双运,方是降魔正道,解脱坦途。汝之《金刚怒目密法》第七重‘悲智双运’境界,已然洞开。勤加修持,融会贯通,未来第九重‘至真圆满’之境,亦非遥不可及。待得彼时,功德圆满,自能窥得生死轮回之奥妙,于涅盘生死得大自在。”

第七重!桑吉心中如同有惊雷炸响,狂喜与敬畏交织!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金刚怒目密法》每提升一重都难如登天,无数前辈终其一生也卡在第五、第六重。他的修为在不知不觉间,竟因这番智慧证悟与菩萨点化,迈上了一个全新的、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全新台阶!这不仅意味着力量的提升,更是生命境界的飞跃!

“多谢…多谢菩萨点化之恩!”桑吉激动万分,热泪盈眶,就要五体投地,行最隆重的大礼参拜。他此刻已然百分之百地确定,眼前这位深不可测、智慧如海的老者,必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的化身无疑!

老者却轻轻摆手,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阻止了他下拜。老者伸手指向远方月光与云海交融之下的某个特定方向,那里的山峦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宛若莲台般的轮廓:“佛光寺,就在彼处。沿此心所指,勿疑勿惧,自得相见。见得佛光,则灵鹫峰悬空寺之路,亦不远矣。”

“缘起性空,妙不可言。一念清净,即见如来。去吧。”

老者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连同他脚下的银狐、膝上的瑶琴,都渐渐化作无数点点闪烁着柔和银光的、细小的光雨,如同无数颗微小的星辰,轻盈地旋转、升腾,最终完全融入那皎洁无瑕的月光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菩萨!”桑吉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激与依恋,脱口惊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原来是梦!

璀璨的星空瞬间涌入眼帘,耳边是圣泉永不停息的淙淙流水声和夜虫不知疲倦的鸣叫。他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靠在冰凉而坚实的石碑旁,身上披着一层淡淡的、清冷的月辉。影枭和阿娜尔仍在熟睡,呼吸均匀深沉,显然疲惫到了极点。

刚才那一切,崖顶、老者、银狐、琴声、灌顶、对话…那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梦?

但桑吉立刻凝神内观!体内那澎湃运转、比之前浩大精纯了数倍不止的佛力是真切无比的!那佛力刚猛中蕴含着无比的柔韧与洞彻的智慧,运转间圆融无碍。眉心印堂处,似乎还清晰地残留着一丝清凉、锐利、却又温暖慈悲的意念烙印。那关于“文殊智慧剑”的无上心法奥义,如同天生就有一般,清晰地烙印在识海的最深处,与他苦修多年的《金刚怒目密法》完美地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一切都是真实的!是超越现实层面的、更高层次的真实!是菩萨以无上神通进行的智慧点化与法力加持!

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梦中老者所指的那个方向。只见远处月光下的山峦剪影,在特定的角度下,果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宛若巨大莲台般的轮廓,冥冥之中,一种强烈无比的感应与呼唤正从那个方向清晰地传来,与他所护金佛,与他刚刚获得的文殊智慧剑心法,产生了强烈无比的共鸣与呼应!

希望,如同黎明前最明亮的那颗星辰,骤然在他心中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彻底驱散了所有迷雾与!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震撼,轻轻唤醒了阿娜尔和影枭。两人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眼神还有些朦胧与困惑,带着初醒的茫然。

桑吉的目光扫过泉边那记载着波利遇圣故事的元代八思巴文碑刻,又望向远方那在晨曦微光中逐渐清晰的、莲台状的山峦轮廓,他的声音沉稳、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坚定力量:“我知道该怎么走了。天快亮了,我们出发吧。”

东方天际,晨光熹微,最深沉的黑暗正在褪去。五台山新的一天,即将在神圣的曙光中开启。而他们,在经历了灵狐引路、圣迹印证、梦境点化之后,终于无比明确地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佛光寺,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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