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哨音划破了农庄短暂的、虚假的宁静，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东面！发现不明目标！数量不明！移动速度中等！”科尔的声音从东侧了望台上传来，刻意压低了音量，但在寂静的夜色中依然清晰可闻。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瞬间，整个农庄如同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所有人立刻从各自的位置进入战斗状态。围墙后的阴影里，弩箭上弦，刀剑出鞘的轻响此起彼伏。主屋内的灯火迅速熄灭了大半，只留下几盏用于必要照明的昏暗油灯。新归附的护卫队员们在摩根和卢克的低喝声中，迅速进入预先分配好的防御位置，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但眼神中的紧张和戒备却是真实的。
林越快步登上主屋旁的了望台，从科尔手中接过望远镜，朝着东面望去。
夜色已深，昏黄的天光早已被更加深沉的暗紫色取代，只有远处深渊裂隙方向那永不熄灭的暗淡紫红，为这片大地提供着微弱而不祥的光源。农庄外围百米内，因为之前的净化光罩和持续的魔气退潮，能见度尚可，但百米之外，便被一层灰蒙蒙的、夹杂着污浊魔气的薄雾所笼罩。
就在那片薄雾边缘，大约距离农庄围墙一百五十米到两百米的地方，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在缓缓移动。黑影不高，似乎贴着地面，移动方式有些奇怪，不像是人类步行，也不像是常见的四足魔物，更像是……滑行？或者跳跃？
数量不多，大约三到五个。它们走走停停，似乎在观察、探测，但并没有立刻向农庄靠近的意思。
“不是人类。”雷姆也爬了上来，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动作太灵活轻飘了。也不像是腐牙狼或者蚀骨鼠……体型不对。”
“能量反应呢？古力克？”林越转头看向旁边正摆弄着一个简陋能量探测器的地精。
古力克将探测器上一个巴掌大的水晶片凑到眼前，调整着旋钮：“有微弱的……混杂能量反应。魔气为主，但掺杂了一些别的……有点像是奥术残留，又有点死灵气息？很淡，距离也远，探测不清楚。不过，强度不高，单个的能量水平大概只相当于……嗯，两三只蚀骨鼠？但感觉更‘精致’一些。”
“侦察单位？”林越猜测。领主的军队如果到来，先派斥候或侦察魔物探路是标准流程。但这些黑影给人的感觉，又和普通的边境魔物或人类斥候不太一样。
“要不要派人出去摸一下？”摩根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他手持一把从农庄武器库里临时配发的硬木弓，眼神锐利。
“不。”林越果断否决，“敌情不明，夜色深重，外面污染严重。贸然出击风险太大。保持防御姿态，看它们想干什么。雷姆，让所有哨位提高警惕，注意其他方向。古力克，你的‘能量迷雾’干扰器还能用吗？覆盖范围能到围墙外多远？”
“主节点还在，但能量有限，覆盖围墙外最多……二三十米就效果很弱了。”古力克回答，“而且主要是干扰奥术侦测，对实体生物的视觉效果不大。”
“足够了。保持低功率运行，干扰可能存在的魔法窥探。”林越道，“科尔，继续观察，记录它们的行动规律。”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农庄如同一个沉默的刺猬，缩紧了身体，亮出了尖刺，静静地观察着外面的不速之客。
那几道黑影在薄雾边缘徘徊了大约一刻钟，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防御漏洞或值得冒险的目标，最终缓缓退入了更深的雾气和黑暗中，消失不见。
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没有走远，很可能就在某个阴影里继续窥视。
“看来只是第一波试探。”林越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对方的谨慎超乎预期，没有因为“天罚”的威慑而完全退缩，但也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这说明，对方要么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正规军，要么……领头者非常冷静和理智。
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好消息。
“保持现有警戒级别，所有人轮换休息，节约体力。”林越下令，“雷姆，摩根，你们安排好守夜班次。我估计，天亮之前，可能还会有试探。”
后半夜，农庄在高度警惕中度过。果然，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几次小规模的“窥探”。有时是远处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微弱反光（像是望远镜或水晶片），有时是地面上极其轻微、难以分辨来源的震动或摩擦声，甚至有一次，了望哨报告说听到了极其轻微的、类似金属部件碰撞的脆响，但很快就消失了。
对方显然在利用夜色和环境的掩护，进行着多方位、多手段的侦察，试图摸清农庄的防御布置、人员状态、以及……可能存在的“神秘力量”的虚实。
林越几乎一夜未眠。他守在主屋工作间，通过地契的微弱感知和不时传来的汇报，监控着整个农庄内外的能量场变化和人员动态。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带着审视和评估意味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如同逐渐合拢的捕兽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东方天际那被“天罚”净化过的区域，也彻底融入了整体的昏暗。就在这万籁俱寂、连远处裂隙低鸣都仿佛停歇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农庄西侧围墙外响起！
不是箭矢，声音更加短促锐利！
“敌袭！西面！”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时间，西侧了望哨的巴德发出了怒吼！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木屑飞溅的声音！有什么东西钉在了西侧围墙外侧的木栅栏上！
“是弩箭！带信的！”巴德紧接着喊道，声音带着惊疑。
带信的弩箭？不是攻击？
林越立刻起身，快步走向西侧围墙。雷姆和摩根已经先一步赶到，正警惕地躲在掩体后，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围墙外一片黑暗寂静，仿佛刚才那支弩箭是凭空出现的。
“把箭取下来，小心点。”林越沉声道。
巴德小心地探出身子，用一根长杆将钉在栅栏上的弩箭挑了下来。箭杆是黑色的硬木，箭镞是精钢打造，但没有开血槽，更像是一种特制的信箭。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用黑色丝线捆扎的羊皮纸。
雷姆检查了箭矢，确认没有涂抹毒药或其他机关后，将羊皮纸解下，递给林越。
林越就着旁边哨兵举起的、用厚布遮掩的微弱油灯光亮，展开羊皮纸。纸上是用通用语书写的一行工整但冷硬的字迹：
“黎明时分，领主特使，一人，携旗，于正门外三百步处，求见农庄之主林越。事关重大，望予接洽。”
落款处，没有签名，只有一个用暗红色墨水勾勒的简易图案——一只展翅的黑鸦，爪下抓着一柄断裂的剑。图案旁边，还有一个更加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印记：狮鹫与断剑——黑松家族的徽记变体。
领主特使！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正式。
“一人？携旗？三百步外？”摩根看着纸条，脸色变幻，“这是要求进行‘阵前谈判’或者‘使节会晤’的规格。按照边境的传统，这意味着对方暂时放弃了武力攻击的意图，至少在这次会面期间。但……也可能是陷阱。”
“特使的身份能确定吗？这个黑鸦图案？”林越问摩根。
摩根仔细看着那个图案，眉头紧锁：“这个黑鸦……我好像有点印象。领主麾下似乎有一个不常露面的、专门处理‘特殊事务’和情报的直属机构，里面的人都很神秘，代号多以鸟类或阴影为名。‘黑鸦’……可能是其中一员。如果真是他们的人，那说明领主对这里的事情重视到了极点，派出了心腹中的心腹。”
林越收起纸条，心中快速权衡。对方选择在黎明时分、一人携旗、保持安全距离会面，确实符合使节交涉的惯例，降低了直接冲突的风险。这是对方在“天罚”威慑后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很可能是来探口风、下最后通牒、或者进行某种条件的试探。
见，还是不见？
不见，显得怯懦，也可能错过获取重要信息（甚至分化对方）的机会。见，则意味着自己要直接面对领主的代表，言语交锋的风险丝毫不亚于刀剑，而且有可能暴露己方的虚实。
“老板，会不会有诈？”雷姆担忧道，“他们可能想趁机看清您的样子，或者用魔法手段探查……”
“三百步距离，又在黎明时分，视线不会太好，魔法探测也会受到距离和环境的干扰。”林越分析道，“而且，他们既然以使节名义前来，至少表面上会遵守一些规矩。如果贸然对使节下手，传出去对领主的声望是巨大打击。”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决定：“见。但要做好万全准备。”
“雷姆，你带科尔和巴德，挑选五个最机警、箭法最好的新队员，占据正门两侧围墙的制高点，弩箭上弦，瞄准三百步外那个区域。一旦对方有任何异动，或者出现第二名以上人员靠近，无需请示，立刻放箭警告，必要时格杀。”
“摩根，你带卢克和其他人，守住围墙其他方向和主屋，保持戒备，防止声东击西。”
“艾莉娅，你带着米拉和妮娜，进入主屋地下石室附近，如果情况不对，立刻按预案进入地下躲避。”
“古力克，把你的能量监测器对准正门外那片区域，注意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尤其是魔法波动。”
一条条指令迅速下达，农庄再次高效地运转起来。
林越自己则回到主屋，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但依旧朴素的深灰色麻布衣袍（内衬防护服），将地契贴身藏好，又将复合弩的箭袋检查了一遍，将短剑挂在腰间。他不需要华丽的衣装来彰显身份，农庄本身和昨夜那记“天罚”，就是最好的名片。
天色由极致的黑暗，渐渐转向一种朦胧的、仿佛浸透了灰尘的深灰色。远处的深渊裂隙光芒，在黎明前的这一刻，也显得格外暗淡。
农庄正门（一道厚重的包铁木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隙。林越独自一人，空着双手，迈步走了出去，在门口站定。他的身后，大门虚掩，雷姆等人隐在围墙垛口后，冰冷的箭镞在渐起的微光中泛着寒光。
正前方，三百步（约两百米）外，一片相对平坦、裸露着暗褐色泥土的空地上，静静地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中等，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深黑色贴身皮甲，外罩一件同样颜色的、带兜帽的斗篷，将身形和面容大半遮掩。他手中握着一根约两米长的黑色旗杆，旗杆顶端，一面绣着黑松家族徽记（狮鹫与交叉双剑）的深紫色旗帜，在几乎感觉不到的晨风中微微垂落。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与周围荒芜死寂的环境融为一体。
看到林越出现，那人微微抬起了头。兜帽的阴影下，隐约可见一张瘦削、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以及一双深灰色的、仿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
四目相对，隔着两百米的距离，在黎明前最清冷的空气中。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却以那黑衣特使为中心，缓缓弥漫开来。
林越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在自己身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
几秒钟后，黑衣特使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旗帜，将其插在身旁的地面上。然后，他向前踏出了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走到距离旗帜约五十步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硬弩的有效射程，但也让双方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彼此。
他抬起右手，置于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洁而标准的贵族礼。动作流畅自然，却带着一种刻板的、仿佛经过千百次演练的精确感。
“奉黑松领，莫顿·黑松子爵之命，”一个平静、低沉、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穿透清晨稀薄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林越耳中，“特使，雷克斯，向深渊边缘农庄之主，林越先生，致以问候。”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旷野上回荡。
林越微微颔首，作为回应，没有行礼。“林越。特使远来，不知有何见教？”
自称雷克斯的特使直起身，深灰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林越：“领主大人，对昨日此地发生的‘异常天象’，以及贵庄展现出的……独特能力，深表关切。特遣在下前来，一为核实情况，二为传达领主大人的最新意愿。”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领主大人希望知晓，昨日的‘净化光罩’与‘天际异象’，是否为贵庄所为？其力量来源为何？是否可控？对领地安全，是否存在潜在威胁？”
问题直接而尖锐，直指核心。
林越神色不变，早已预料到对方会问这些。“农庄得以在此立足，确有一些先辈遗留的微末依仗，用以自保，对抗深渊侵蚀。昨日魔气狂潮来袭，情急之下，不得已动用，惊扰四方，实非所愿。至于力量来源与详情，乃祖传之秘，不便外泄。但可以告知阁下，此力只为守土安民，绝无主动危害之意。”
他将一切推给“祖传”和“自保”，含糊其辞，既承认了与农庄有关，又拒绝了透露细节，同时表明了“防御性”的立场。
雷克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林越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沉默了几秒，继续道：“领主大人亦知，贵庄所处之地，乃领主合法属地。先前已有文书要求贵庄归附报备。如今贵庄既显露非凡，领主大人爱才惜才，愿以更优厚的条件，换取贵庄的忠诚与合作。”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丝，却更加清晰：“领主大人承诺，若贵庄愿真心归附，上交……部分‘祖产’之秘以供研究，并接受领主派遣的‘顾问’常驻指导。农庄可享有自治特权，赋税减免，并获得领主军队的正式保护。庄主您本人，亦可获封骑士头衔及相应采邑。此乃领主大人格外的恩典与看重。”
条件听起来比之前的密令“优厚”了许多，从赤裸裸的抢夺变成了“合作”与“招安”。但核心没变：要秘密，要控制权。所谓的“顾问”和“上交部分秘密”，依旧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自治和减免赋税，在绝对的武力控制下不过是空中楼阁。骑士头衔和采邑？更是画饼，边境的骑士采邑往往就是一块需要自己用命去守的险地。
“领主大人厚爱，愧不敢当。”林越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农庄初建，百废待兴，所依仗者不过先人余泽，实无甚秘密值得领主大人如此关注。自治云云，更非我等小民所敢奢望。唯愿在此偏僻之地，耕田自足，按时缴纳应尽之税，不扰边境安宁，便是本分。”
软钉子。再次拒绝。
雷克斯深灰色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但表情依旧纹丝不动。“林越先生似乎……对领主大人的善意有所误解，或是对自身的处境，过于乐观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中的温度却骤然下降：“昨日之异象，固然惊人。但任何力量，皆有极限，亦有代价。领主大人麾下，能人异士无数，边境安危，更关乎千万领民生死。有些事，非一庄一地可独善其身。合作，则共赢共荣。抗拒……”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了空气之中。
威胁，毫不掩饰。
林越迎着对方的目光，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
“特使所言极是。力量确有极限与代价。但有时，展示力量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微微抬头，目光仿佛越过了雷克斯，投向更远的东方，那被“天罚”短暂净化过的天空，“农庄所求，无非一隅安身之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有人觉得此地可欺，想要强取豪夺……那么，昨日天际那一闪而过的‘问候’，或许……还会有下一次，而且，未必会那么……温和了。”
平静的话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隐隐的锋芒。他没有直接威胁，却巧妙地借用了“天罚”的余威，将“展示力量”和“可能更激烈的反抗”联系起来，既是回应对方的威胁，也是在划定底线。
雷克斯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林越一眼，这一次，审视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个年轻人，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不仅拥有神秘的力量，更有与之匹配的冷静心智和谈判手腕。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沉默，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远处，第一缕惨白的晨光，挣扎着刺破了地平线上浓厚的暗紫色云层，将微弱的光线投射在这片对峙的土地上。
旗杆上的深紫色旗帜，在渐起的微风中，轻轻摆动了一下。
第29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