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我清晰捕捉到对面老周与寸头小秦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与不解。
在他们的设想中,我这个身陷绝境的年轻干部,理应将这唯一的机会留给能扭转乾坤的“大人物”。那通电话,本该是洞察我背景、刺探我虚实的最佳探针。
我却打给了一个他们眼中的“无足轻重”的女友,说的也无非是些照顾好自己的家常话。
这不合常理。
小秦的眼神陡然锐利,像在重新评估我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老周则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吹开浮沫,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更为深沉的审慎光芒。
“江远同志,看来你的心理素质比我们预想的要好。”老周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却少了先前的热络,“不过,故作镇定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是一场近乎残酷的精神碾压。
他们不再辩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让我重复关于李继光事件的每个细节。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到最后一次把笔递给他,期间的时间、地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一个细节,要我反复回忆十几遍,乃至几十遍。
这是最磨人的审讯。他们要在我极度疲惫、精神涣散之际,寻找叙述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前后矛盾。
而那,就将被定义为“谎言”。
房间里不分昼夜,只有头顶那盏永不熄灭的日光灯。我不知自己是否睡过,睡了多久。意识偶尔会突然模糊,仿佛灵魂出窍,飘在空中,看着那个坐在椅上、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的躯壳。
他们正是在这时,抛出了新的武器。
“江远,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小秦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的那位林医生,可真不简单。”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就在你和她通话的第二天,她就行动了。”小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报告在我面前晃了晃,“她先是利用职务之便,违规查询县医院旧档案,找到了李继光三十年前的战伤医疗记录。然后,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进口药,以‘医生回访’的名义,主动找上了李继光的家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江远同志,你女朋友很聪明。她知道直接找我们是干预调查,所以选择从源头下手,去‘搞定’唯一的证人。”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雪宁……她真的去找李大爷了?
“你看看,这是我们同志拍到的照片。”小秦将几张照片丢在桌上。
照片上,林雪宁身穿白大褂,正蹲在地上,细心为李大爷处理腿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李大爷坐在椅上,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进口药,专家级护理,无微不至的关怀。”小秦的声音如毒蛇吐信,在我耳边作响,“江远,你说,一个七十多岁、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一辈子没受过这种‘待遇’,他能扛得住吗?”
“她这是在收买人心!是变相的利益输送!是在干扰证人!”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拔高一截,最后三字几近嘶吼。
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心揪成一团。我了解雪宁,她绝非工于心计之人,此举必然是出于医者本能。可是在这里,在他们冰冷、有罪推定的逻辑里,她所有的善意与纯良,都会被扭曲成最恶毒的动机。
“江远同志,”老周适时接过话头,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的女朋友为了你,已经把自己牵扯了进来。你真忍心看着她,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医生,因为你的问题被组织调查,留下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污点吗?”
“现在,只要你主动把问题说清楚,承认自己在程序上考虑不周、存在瑕疵。那么你女朋友的行为,我们可以定性为‘家属救人心切,行为失当’,做批评教育处理。可你如果还这么顽抗下去,那她的行为性质可就不一样了。那叫同谋,叫串供!”
“同谋”二字,如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闭上眼,额头冷汗涔涔。他们找到了我的软肋,要用我最爱的人,来摧毁我的意志。
我没有立刻回答,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与雪宁相处的点滴。我想起她在急诊室对我说的“看事不论人”,想起她在饭局上如何坚定地维护我,想起她如何看穿我的内心,鼓励我追求那看似不可能的理想。
不。雪宁不是冲动的恋爱脑。她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更懂分寸与原则。她绝不会用错误的方式来“救”我。
她这么做,必有深意。
我必须相信她,就像她在电话里无条件地相信我一样。
我重新睁开眼睛,血丝密布的双眸里,所有的迷茫与挣扎已然褪去,只剩一片澄澈的坚定。
“我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说明。”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我相信我的女朋友,更相信组织的调查会是公平公正的。”
我的回答让小秦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老周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这场交锋,再次陷入僵局。
直到第三天下午,老周和小秦再次走进来,表情都有些异样。
“江远,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你女朋友的‘能量’。”小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嫉妒的酸味。
他将一份文件摆在我面前。
那是一封信,用老式的带格信纸写的亲笔信。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信人年事已高,手不太稳,但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落款是三个字——李继光。
“李继光把这封信,通过军人服务社的渠道,亲自交到了市委魏书记的案头。”老周的声音很平缓,像在陈述一件与我无关的事。
“信里,他没有推翻任何证词,只是原原本本地将他与你从相识到签约的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他写了自己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写了你是第一个肯坐下来听他讲心里话的干部。他写了那棵石榴树对他意味着什么,也写了你为了保住那棵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他甚至写了你送他的那支英雄钢笔,说那是他这辈子收到最贵重的礼物,因为那支笔里,有一个共产党员对一个老兵的尊重。”
说到这里,老周停顿了一下。
“信的最后,他说,如果组织因为他,而处分了江远这样一个真正把老百姓放在心里的好干部,那他明天就吊死在那棵他用命护下来的石榴树上。”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
我终于明白,这,就是雪宁的“战斗”。
她没有去求任何人,没有去干预任何程序。她只是用一个医者的仁心,去温暖了一颗冰封已久的心,然后让那颗心,自己说出最想说的话。
她没有用“关系”对抗“审查”,而是用“人心”对抗了“权术”。
“江远同志,”老周收起信,站起身,“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你可以休息了。”
说完,他和一脸错愕的小秦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们没有锁门。
我知道,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是墙外的她,为我赢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