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就那样敞开着。
没有上锁,甚至未曾关严,只留下一道缝隙,泄出走廊的光。这道缝隙如同一道无声的政治信号,宣告着我处境的改变。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我体验了一种奇特的“软禁”。
再无人与我谈话。送来的饭菜,从简单的盒饭变成了荤素搭配、甚至配有水果的标准工作餐。门口的哨兵依旧面无表情,但当我起身踱步时,他们的眼神已不再是紧盯犯人般的警惕,而是一种混杂着好奇与审视的复杂。
我依旧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但围困着我的那座无形牢笼,已轰然倒塌。
我睡了沉沉一觉,无梦。醒来时,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坐在桌前,在脑海里一遍遍复盘整件事。我意识到,林雪宁送出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棋局的棋子。
举报我的人,以为这是一场非黑即白的“违纪审查”,想用冰冷的“程序正义”来绞杀我。而雪宁,她用那封信,将这场斗争从“程序”的泥潭里拽了出来,直接抛到了“人心”与“党性”的天平之上。
她把选择题,交给了更高层级的决策者:
——是选择一个在规则内明哲保身、“安全”的干部?
——还是选择一个在规则边缘敢于担当、心系群众的“风险”干部?
这已不再是对我江远的个人审查,而是对整个海州市干部路线的一次公开问政。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只知道从李大爷落笔那一刻起,这盘棋,就已不再是我的对手所能掌控的了。
……
第四天上午,门被完全推开。
走进来的是老周。他脸上没了前几日的温和与审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他没有坐,只站在桌前对我说:“江远同志,收拾一下,调查结束了。”
我的心,落了地。
他看着我,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拉开椅子坐下:“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就在昨天下午,市委召开了临时常委会。”
我屏住了呼吸。我知道,决战就在那里。
“会议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关于你的问题。”老周的叙述像一台精准的录音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刘副市长率先发言,拿出了一份详尽的材料。从项目设计的变更成本,到你个人与拆迁户的‘不正常接触’,证据链做得非常完整。他最后的定性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无视组织程序,造成国有资产流失风险,建议立即停职,深入调查’。”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对方果然准备毕其功于一役。
“当时会场气氛很紧张,几位本土派的常委都表示附议,认为城东项目虽有成绩,但功过不能相抵,必须严守纪律红线。”
“就在眼看要形成统一意见的时候,”老周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魏书记开口了。”
“他没有反驳任何一条关于‘程序’的指控,只是拿出了一封信。”老周看着我,“就是李继光的那封信。”
“魏书记没有让秘书代读,他亲自一字一句地,把那封信从头到尾念完了。”
“他说,‘同志们,这封信大家都听完了。字写得不好看,话也说得朴素。但是,我今天就想问大家三个问题。’”
老周学着魏书记的语气,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问:我们党的群众路线,到底是要走进群众的家里,还是要走进群众的心里?”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问:我们的干部面对复杂问题时,到底是把‘不出事’当做最高原则,还是把‘能办事’当做最高追求?”
最后,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扫过全场。
“第三问:如果我们今天处理了一个像江远这样,肯为了一棵树、为一个老兵的尊严而去得罪人、去担风险的干部,那今后,我们海州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干部站出来吗?”
老周的叙述平静无波,我却听得热血沸腾。
魏书记这已经不是在为我辩护,他是在借我这件事,为整个海州市的改革者、担当者撑腰!
“魏书记说完,整个会议室安静了十几分钟。”老周继续道,“没人说话,之前那些义愤填膺的常委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最后,还是魏书记打破了沉默。他说,‘为官避事平生耻,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江远同志的处理方式或许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工作,落脚点是为了群众。这种敢于担当的精神,不仅不应该被处分,还应该被肯定,被鼓励!’”
“他当场提议,由市纪委和市委组织部联合下发一个通报,将江远同志在李继光事件中的处理方式,作为‘新时期创新性群众工作优秀案例’,在全市范围内进行学习和讨论。”
“他说,‘我们要让所有干部都明白,海州需要的是狮子型、骏马型的干部,而不是绵羊型、蜗牛型的干部!’”
老周讲完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混杂着欣赏与感慨的复杂情绪。
“所以,江远同志,恭喜你。”
“你的审查结束了,组织已经为你正名。”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我也站起身,握住他的手。那只曾让我感到冰冷和压力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温热。
我走出那间待了将近九十个小时的房间。
刺眼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我仿佛一个在深海潜行太久的人,终于重回海面。
空气是自由的,光线是温暖的,整个世界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一个工作人员将我的手机和个人物品递还给我。手机早已没电关机,我没有急着开机,我知道那里一定有无数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但我现在,最想见的只有一个人。
我跟着老周走出那栋神秘的小楼,院子里,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已静静等在那里。车门为我打开,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坐在后排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