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相较于温沐扬的沉默,林升就显得无比的殷勤周到。
他抢先一步,替林华弘拉开椅子,等林华弘坐下后,自己才在对面落座,姿态摆足。
林华弘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也没怎么主动跟温沐扬说话,应该说,是直接把他当成透明人。
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林升交谈,无非是艺术圈近来的某些动态,接下来又有哪些展出,林易暖现在正是需要锻炼的时候……或者询问一下林升家里公司的近况。
温沐扬沉默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他知道林父是故意的,故意冷落他,抬举林升。令他胸口发闷的是,林父的言语间对林易暖的苛刻……
这时,林升又叫服务生送来一盏新茶,主动接过茶壶,先给林华弘斟上,然后又作势要给温沐扬倒。
温沐扬抬手虚挡了一下:
“谢谢,不用。”男绿茶,实在喝不惯……
林升也不坚持,笑了笑,给自己倒上,继续找话题,而话题自然是围绕着林易暖的,像是故意膈应温沐扬一样。
“林叔,说起来真可惜,“我昨天刚好公司有个紧急会议,实在抽不开身,没能去展厅给暖暖捧场。”
林升遗憾道:
“不过她的获奖作品,我后来在线上看了,真是灵气十足,不愧是您亲手教导出来的,尽得真传。”
林升语气里的钦佩成功的取悦到林华弘。
林华弘端起茶杯,脸上露出缓和:
“她啊,也就这点东西还勉强能拿得出手了。性子还是太跳脱,不够沉稳,心浮气躁,需要好好磨炼。”
“是林叔您要求太高,对暖暖期望大。”
林升笑着接话:
“暖暖还小,有点活泼劲儿才显得可爱。女孩子嘛,娇气一点也是正常的,慢慢引导,总会越来越好的。”
他说得圆滑,既附和了林华弘的“需要磨炼”,又显得自己十分包容大度,懂得欣赏林易暖的“优点”。
温沐扬拧了拧眉,依旧没开口,他实在不屑于介入这场虚伪的对话。
林华弘听了林升的话,鼻腔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冷哼。摇了摇头,开始数落起林易暖来:
“这孩子,从小就被她妈妈惯坏了,主意大得很!我们不让她学的,她偏要偷偷去学,谁说都不听。明着阻止不行,她就暗地里来,阳奉阴违。初中那会儿,就给学校里一些不三不四的同学带坏了,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语气责备:
“初三下学期,我看她那样下去不行,成绩下滑得厉害,当机立断给她办了休学,让她在家专门学习功课,后面直接参加的中考。”
“离开了那些所谓的‘朋友’,没了朋党的影响,她倒也听话……”
温沐扬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脸色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初中……也就是林易暖那段最活泼的时期?
……
犹记得雨中那个女孩,跟三两好友,在路边尽情的嬉笑玩闹,他路过,不小心将积水溅了他一身。
其他人逃也似的跑远,只有她以糖果作为补偿……站在他的伞下,带着歉意,怯生生的对他说:
“那个……抱歉,叔叔,我们不是故意。”
她咬着唇,浑身湿透,发梢还滴着水珠,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反而透着灵动,眼睛清亮得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她眸中的小小倒影。
她塞给了他几颗五彩斑斓的水果糖,对他说“叔叔再见”,然后就像兔子一样撒腿跑掉了。
当时他本是回母校取档案,被溅了一身水,心情本就不佳,冷冷地看着她们逃窜,只有她折返道歉。
只是……那声“叔叔”,让他在她跑远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莫名有些梗塞。
“叔叔”?
他那时也不过才高二,只是气质比同龄人沉稳老成了些,但不至于被叫叔叔吧?少年心气,那声“叔叔”像个魔咒,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天。
晚上睡前,他甚至有些赌气地想,明天要是再碰到,一定要好好纠正她的称呼。
但第二天,雨过天晴,他特意“路过”那条街,却再也没见到那个叫他“叔叔”的女孩。
后来,他又鬼使神差地“路过”几次,那个灵动的身影却如同消失了一般。再见时,已是大学……
在巷口意外相撞,起初他并未认出她,是她书本里飘落的一张略显熟悉的糖纸,瞬间勾起了他所有的回忆,他忽然就想到那个塞给他一把糖果的女孩。
谢楠坑着他去上的那节代课,整节课,他脑海里几乎都是女孩的模样,不知怎的,竟将她与雨中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
虽然,女孩还是当年那个女孩,但有些东西却已经变了。她眼里少了当初那份不羁的灵气,多了许多他当时不解的冷漠和忧愁。
也不知是否是当年没能纠正那声“叔叔”的执念在作祟,他忍不住想去靠近她,了解她。只不过,女孩对他,却全然没有当年的记忆。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想她记得那个冷着脸的“叔叔”,毕竟,那实在不算是个美好的初遇印象……
……
那个曾经光芒万丈,大家说的金奖后突然消失的女孩……原来所谓的“消失”,是被她的父亲以“为你好”的名义,强行“囚禁”在家里,断绝了与外界的正常交往?
“暖暖心思单纯,容易受人影响走偏,不过还好有林叔您把关。”
“本来也不至于要到办休学那一步……唉,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林华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更久远的事情,眼神变得有些悠远,眼里闪过几丝复杂,截住了话头。
林华弘不说透,林升自然也识趣地装糊涂,不会追问,只是顺着话头奉承:
“暖暖善良又孝顺,肯定能理解林叔您的苦心。”
“?”
温沐扬在心里画上了问号。林易暖很少跟他提及初中那段时光,偶尔谈起,她也总是含糊带过。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林华弘完全忽略了坐在对面的温沐扬,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温沐扬的反应。
他继续对着林升说道:
“以前是听话了些。读大学没几天,离了家,没人时刻盯着,看着又要给学坏了。”
他意有所指般一顿:
“别看她文文静静,做事的时候总毛手毛脚,不够细致周全……小升啊,暖暖,有时候是任性了点,心思也单纯,没什么城府,你平时和她相处,可要多担待些……”
“林叔哪里的话,暖暖这也是天真烂漫,都说学艺术比较有真性情,现在这个,已经非常难得了。”
林升的话又一次把林华弘捧了哈哈的大笑两声。
温沐扬只觉得盘子里的食物,味同嚼蜡。
林华弘摆了摆手,继续道:
“她呀,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不懂人情世故,又不会照顾自己。学画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够用心,没什么长性。以后啊,你得多帮衬着点……”
林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完全不介意被林父当枪使针对温沐扬:
“林叔,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跟暖暖也算从小就认识,以后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随叫随到……”
他说着,状似随意地瞟了温沐扬一眼。
温沐扬眉心一蹙,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低头啜饮时,眼里满是嘲弄。
倒不是因为林华弘跟林升的双簧唱得多么的……令人作呕。他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心疼。
原来他的暖暖,在至亲的父亲心里,竟是这个形象,不听话?任性?画画没长性?不用心?不懂世故?
这和他认识的林易暖,判若两人。
他是亲眼见过林易暖为了完成一幅复杂的创作,连续几天泡在书房里,熬到眼底泛红,甚至崩溃……
为了在短时间内达到她父亲想要的效果,她可以废寝忘食,承受着巨大的身心压力。就是在这种高强度的“锻炼”下,只要接下父亲所谓的“任务”,无论多难,林易暖最终都能如期且近乎完美地完成。
她那扎实到令人惊叹的画功,深厚的人文底蕴,难道就是被这样日复一日的贬低和苛责“锻炼”出来的?
他曾经出于好奇和关心,搜索过林易暖的公开获奖信息,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比赛和荣誉,列出来几张纸恐怕都写不完,许多奖项含金量极高……
可即便如此,她还要在专业练习之外,挤出时间学习文化课,学习古筝,甚至从小就要被迫学会观察各色人等的脸色、应付各种她可能并不喜欢的社交场合……
温沐扬再也听不下去了。想到还在房间里等他的女孩,心头一痛,好想把她抱在怀里。
他起身,神情依然淡漠,两人的“默契”交谈随着他站起来而被打断。
林华弘和林升同时看向他。
温沐扬看向林华弘,语气淡淡:
“林伯父,我吃好了。暖暖还在等我,抱歉,先失陪了。”
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一秒钟,听别人当着他的面,贬低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而他,却无法反驳,因为对方与他的女孩是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人。
林华弘看着他,眼神深邃,没有出言挽留。
就在温沐扬端起餐盒,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到林华弘对着林升说:
“小升啊,那等下就麻烦你,把暖暖安全送到学校。她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林升立刻应下:
“没问题,林叔!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亲自把暖暖平安送到学校!”
温沐扬放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他背脊挺得笔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的走了出去,离开餐厅……
温沐扬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按下楼层,看着金属门缓缓合上,他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门上,映照的是他可谓难看的脸色。
刚刚,差点就压不下了想要转身揪住林升衣领,或者与林父当面对质的暴戾冲动……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自嘲。
呵……从小到大,他不依靠家世,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一直是别人眼中的焦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彻底地、毫不掩饰地厌恶和排斥,甚至当着他的面,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将他视若珍宝的女孩,强行推向另一个男人。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电梯打开,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不想让林易暖看出任何异样。今天,他本就是计划要带她出去好好玩一天的……
他走到房间门口,拿出房卡,“嘀”的一声轻响,刷开了房门。
没有预想中相迎的笑脸,传入耳中的,却是林易暖压抑着愤怒的低吼,她显然正在打电话:
“……就像当年,没做过的事,我死也不会道歉的。我不会为我没做过的,也没做错的事情道歉的,当年是,现在也一样……”
没有哭腔,只有咬牙切齿的委屈。
“……我很听话了,我一直很听话了,你们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们……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一次就好?……”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林易暖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但那双望着窗外的眼睛空洞无神,身体微微颤抖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绝望,比哭泣更令人心惊。
“妈妈,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你们要这样逼我……”
她的话与他刚才在餐厅听到林父的只说一半的说辞联系在一起。
温沐扬站在门口,心脏骤然一缩。
他大步上前,一把从林易暖手中夺过了手机,看也没看,直接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顺手将手机扔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动作干脆利落。
林易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这才发现温沐扬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