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我旁边吧，石爷爷。不要这么拘束。”我轻声说道，拍了拍身旁沙发空着的位置。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行。”缓缓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挪到沙发旁，小心翼翼地坐下，身体依然紧绷着，仿佛随时准备逃离。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该……该怎么和你说呢？”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柔声引导，身体微微前倾，传递出专注倾听的姿态，“我听说您不坐车，是吗？”
他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很多年不坐车了，也不去成都。”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轻声追问。
我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又沉默了，这一次更久。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年轻时……遇到了车祸。”他终于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往事中艰难地拽出来，“之后死里逃生……做梦都还在那场车祸里，就不敢再坐车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我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要喝茶吗？”我问道，声音尽量放得轻缓。
他摇摇头，目光依然低垂：“水就好。”
我将水杯递到他手中，触到他指尖的冰凉。
他接过水杯，双手微微颤抖，杯中的水面漾开细小的波纹。
重新坐下后，我注视着他低垂的侧脸，轻声问道：“可以和我说说那场车祸吗？”
他又陷入了沉默，我始终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他深深叹了口气，依然没有看我，仿佛在对空气诉说：“那是五十多年前了……”
“我有个师父，她叫何小棠。”
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我刚工作没多久那会儿，她来我家乡响水沟上山下乡做赤脚医生，你外婆也在，那会儿认识的。后来她和你外婆就回安岳了。之后我被调来安岳，也多亏了她帮忙。”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水杯，指节泛白：“那一次，我和她，还有她老公廖哥一起去资阳出差……路上出的车祸。”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说什么刹车不起作用了……我们当时开的山路，车子就卡在那儿，马上就要坠崖了……”
说到这里，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俩让我出去找村民帮忙……我、我回来后……”
他的声音已经在剧烈地颤抖，终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我带人回来时，车已经掉下去了……过了几天才找到，俩人都没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不仅是他，我也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湿润。
“或许我再快一点……再跑快一些……”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师父就不会死了……我就能救他们了……”
他用那双粗糙的手掩住面孔，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发出压抑多年的呜咽：“我说不下去了。别再让我说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你不说了。我来说吧。”
我默默递过去一张纸巾。
他沉浸在悲痛中，没有看见，但是点了点头。
“永安，别怕。”这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
却有某种魔力，他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那里。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全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你……你喊我什么？”
我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然后又用手指略微带些力气地戳了他的太阳穴。
那是何小棠才会有的方式和姿态——当每次他和我顶嘴的时候。
“永安，别怕，”我继续用那种安抚的语调重复着，“你出去，去附近村子找人。”
他彻底石化了，嘴唇微微翕动，喃喃道：“师……父？”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不确定和渴望。
但随即，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收回那种失神的目光，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一下子站了起来，连连后退两步，死死地盯着我：“不……不可能！你是谁？”
我依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这样的反应，心中并不意外。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亮明了身份。
“你觉得我是谁？”我继续注视着他，目光平静而坦荡，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就说明我一有能力，二有资历，三有人脉。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我们共同进步。”
五十年前在响水沟，我对着一群年轻的知青和赤脚医生们说过同样的话，也是初次认识他的时候——
“既然我和郭姐是这里的负责人，就说明我们一有能力，二有资历，三有人脉。如果大家愿意和我们一起努力，那我们共同进步。以后去县城、去省城的机会一定少不了大家。但我不喜欢那种浪费时间背后嚼舌根，或者做见不得人的事的人，真这样的话，别怪我不顾情分。”
石永安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脸上的不可思议之色愈浓，他颤抖着手指着我：‘怎么会……你……你是……师父？’
我肯定地、缓缓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崩塌了。
这个快八十岁的老人，像一个迷失已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眼泪瞬间决堤。
他踉跄着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怎么可能啊？真的是你啊？师父？”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永安。”我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低声安抚，“现在，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我示意他控制情绪，压低声音。
他努力抑制住激动的哭泣，肩膀依然在微微抽动，但总算安静下来。
“那……那你到底是何小棠？还是小水？”他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何小棠，季小水，都是我。”
“怎么会……怎么会……”他一直喃喃着这句话，试图理解这个超越常理的事实，“你明明是郭姐的孙女啊……”
“所以，永安，”我将话题引向核心，“今天来找你，是想来问你，你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吗？当年，你报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