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漫长、倾斜、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甬道,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冰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腐朽与死寂。
以西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粗糙的石阶和前方引路者那两点暗红余烬,是黑暗中唯一的参照。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微光。
当他踏出甬道的尽头,眼前的景象瞬间剥夺了他的呼吸,让他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脚下不再是岩石,而是滚烫的、无边无际的黄沙!
狂风裹挟着沙砾和一种灰色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灰烬,铺满了视线。
天空是一片纯粹的白色。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悬浮于这片黄沙世界半空中的……一座城市!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暗色能量与破碎记忆构成的投影。
高耸的尖塔歪斜断裂,宏伟的宫殿只剩骨架,蜿蜒的街道空无一人,整座城市呈现出一种彻底死寂、被时光遗弃的灰败色调。
一座庞大得难以想象、呈半透明暗红色的能量屏障,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将这座悬浮的死亡之城严密地笼罩在内。
屏障表面如同流动的熔岩,不断扭曲、波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邪恶威压。
这里,就是迷津。
涅戈斯的神域,一切灾厄与黑暗的源头。
然而,此刻这传说中的绝地,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就在那倒扣的“碗”形屏障之外,黄沙与灰烬的狂风之中,赫然陈列着一支肃杀到极点的军队!
他们身披样式古老、闪耀着纯净银光的铠甲,队列整齐划一,沉默如山。
最前方,是手持巨大塔盾与长矛的重步兵方阵,盾牌上铭刻着代表“秩序”与“裁决”的圣洁符文。
后方,是挽着强弓劲弩的远程部队,箭簇上流动着针对黑暗生物的净化之光。
两翼,则是驾驭着披甲战马、手持骑枪的圣骑士,他们周身笼罩着柔和却坚韧的神圣光环。
而在军阵上空,隐约可见数道背生光翼、手持烈焰长剑的庞大虚影,散发着远超凡人理解的浩瀚神威。
阿加斯的军团!
守夜人信仰中,那位至高秩序之神的直属武装,传说中只在世界面临最深沉黑暗时才会现世的……神罚之军!
他们并非在旁观。
无数道炽烈的圣光矛、净化箭矢、秩序符文轰击,如同暴雨般持续不断地落在那暗红色的屏障之上,每一次撞击都引发屏障剧烈的涟漪与明灭,发出沉闷如雷鸣般的巨响。
屏障内部,那座悬浮的死城也随之震颤,一些本就脆弱的建筑投影在震荡中彻底崩塌、消散。
更外围,无数形态扭曲、散发着浓烈黑暗气息的怪物。
巨大的骸骨魔像,翻涌的阴影聚合体,尖啸的怨灵集群,正疯狂地冲击着阿加斯军团的侧翼与后方,试图干扰他们的攻击,但往往在接近军阵一定范围时,便被银甲战士们配合默契的绞杀或上空光翼虚影挥洒下的净化之炎清除。
这是一场神话层面的攻防战!
一方是代表绝对秩序与光明的神之军团,誓要净化这黑暗源头;另一方,则是依托迷津屏障与无数黑暗造物,拼死抵抗的吸血鬼势力!
巨镰吸血鬼,此刻静静地站在以西结身旁稍后的位置,他那沙哑的声音直接穿透了狂风的呼啸与战争的轰鸣,在西结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紧迫:
“您看到了……主人的国度正在被侵蚀。阿加斯……那个虚伪的光明,从不曾放弃将我们彻底抹去。”
他微微侧头,余烬般的目光似乎扫过以西结剧烈波动的侧脸。
“时间……不多了。迷津的屏障,在秩序之火的灼烧下,正逐渐变得脆弱。当它破碎之时,便是永恒长夜被强行终结之日,也是吾等……重归虚无之时。”
他再次抬起手臂,指向悬浮死城深处。
“您的道路,必须继续向前。只有抵达核心,取回本就属于您的东西,才能让屏障重获力量,甚至……击退这些入侵者。”
取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以西结的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
养父的下落,同袍的惨死,卡琳诺的泪眼,自身血脉的秘密,还有眼前这神魔交战般的恐怖景象……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疯狂旋转的漩涡,要将他吞噬。
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撒迦利亚,寻找答案,寻找一条或许能两全的道路。
而不是为了什么“取回力量”、“统领永夜”!
然而,巨镰吸血鬼的话语,阿加斯军团那毫不掩饰的毁灭意图,以及屏障外那实实在在的、愈演愈烈的攻击……都像一双双无形的手,推着他,逼着他,朝着那个他最为恐惧与抗拒的“命运”滑落。
“撒迦利亚……他到底在哪里?” 以西结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他死死盯着巨镰吸血鬼,纯白的左眼中布满了血丝与挣扎。
“前行,您便会知晓。” 巨镰吸血鬼的回答依旧模糊而充满诱导,“每一位先驱者,都在等待着您的抉择,也都在……考验着您的觉悟。”
考验?觉悟?
以西结咬紧牙关,不再询问。他知道从这个诡异的吸血鬼口中,得不到直白的答案。
他握紧了手中的斩剑,剑柄冰凉的温度让他混乱的思绪勉强凝聚。
必须向前。
无论如何,要找到撒迦利亚。
他迈开脚步,踏着滚烫的黄沙,顶着漫天灰烬,朝着悬浮死城投影的下方,那屏障内部隐约可见的、通往更深处的入口方向走去。
巨镰吸血鬼无声地跟随,如同一个沉默的阴影。
迷津内部的空间诡异而错乱,仿佛无数个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碎片被强行拼凑在一起,又被时间与黑暗腐蚀得面目全非。
他们穿过由苍白骨柱支撑的拱廊,脚下是碎裂的、刻满无法解读文字的黑色地砖;他们绕过漂浮在空中的、干涸的喷泉残骸,泉水似乎早已凝固成暗红色的晶体;他们甚至不得不从一具高达数十米、半埋在黄沙中的石像鬼雕像的肋部缝隙间钻过。
空气中弥漫的能量乱流越发狂暴,时而有冰冷的黑暗魔力如刀锋般掠过,时而有炽热的秩序余烬如雨点般从震颤的屏障外溅射进来。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由扭曲金属和破碎琉璃构成的、宛如噩梦般花园的废墟时,前方道路的一个关键“节点”处,异样的气息让以西结猛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广场,中央矗立着一根断裂的、布满污秽图腾的石柱。
而在石柱的阴影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守夜人标志性的灰色斗篷,但斗篷已经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和沙尘。
他背对着以西结,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也是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
然而,以西结对这道背影,熟悉到了骨子里!
“约……翰?” 以西结的声音带着颤抖,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
那是约翰!血月调查队的副队长,撒迦利亚最信任的助手之一,也是以西结十分尊敬的一位前辈兄弟!
听到呼唤,那身影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械般,转了过来。
兜帽滑落,露出了一张以西结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确实是约翰。
但他的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皮肤干瘪紧贴着骨骼,眼窝深陷。
他的眼里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只有两团微弱跳动、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色光点,与巨镰吸血鬼眼中那种稳定的“余烬”截然不同,充满了空洞与混乱。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守夜人的制式长剑,剑尖断裂,只剩残剑。
他就那样用那双空洞的、闪烁着混乱红光的眼睛“看”着以西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死寂。
“约翰兄弟!是我!以西结!” 以西结上前一步,心中涌起巨大的悲痛与一丝渺茫的希望,“你还认得我吗?撒迦利亚裁决者在哪里?其他人呢?”
没有回应。
约翰只是缓缓地、僵硬地举起了手中的残剑指向以西结。
动作迟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攻击的意图。
“他听不到您,也认不出您了,主人。” 巨镰吸血鬼冰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阿加斯的秩序之火灼烧了他的灵魂,迷津的黑暗侵蚀了他的肉体。他残留的躯壳,只剩下守卫节点的本能……”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徘徊在此地的……无魂的行尸。”
无魂的行尸……
以西结看着约翰那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指向自己的剑尖,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那个曾经睿智、勇猛、对后辈悉心指导的约翰兄弟,那个与撒迦利亚并肩作战多年的忠诚战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不……不可能……” 以西结摇着头,握剑的手在颤抖,“一定有办法……唤醒他……”
“沉沦至此,已无回路。” 巨镰吸血鬼的声音斩钉截铁,“要么摧毁这具碍事的躯壳继续前进,要么……被他拖入永恒的徘徊,一同腐朽。”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约翰那空洞眼中混乱的红光猛地闪烁了一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吼,脚下发力,虽然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气势,持剑向西结发起了冲锋!
锈蚀的长剑划破空气,带着腐臭的风,直刺以西结的胸口!
“约翰!住手!” 以西结侧身闪避,斩剑下意识地格挡开这一击,金属交击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
他依旧不愿相信,不愿对曾经的兄弟挥剑。
然而,化为行尸的约翰毫无理智可言,一击不中,立刻扭转身体,断剑横扫,招式狠辣直接,完全是战场上以命搏命的打法,只是失去了生前的灵动与技巧,只剩下蛮力与执着。
以西结被迫连连后退、格挡,斩剑与锈剑不断碰撞,火星四溅。
每一次格挡,他都能感觉到约翰那无比熟悉的守夜人剑术影子,这更让他心如刀绞。
“清醒过来!约翰!看看我是谁!” 以西结在闪避间隙依旧试图呼喊,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回应他的,只有约翰更加狂乱的劈砍和喉咙里持续的、无意义的低吼。
巨镰吸血鬼在一旁静静观战,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仿佛在等待着以西结做出最终的“觉悟”。
战斗在废墟小广场上持续。
以西结凭借着更胜一筹的速度与技巧,始终游刃有余地躲避或格挡着约翰的攻击。他有很多机会可以重伤甚至斩杀这具行动迟缓的行尸,但他下不了手。
然而,约翰不知疲倦,不知疼痛,攻击一波接着一波,渐渐将以西结逼向广场边缘一堆尖锐的残破金属构件。
就在以西结再一次格开约翰的竖劈,脚下一滑,身形微微失衡的刹那。
约翰那双空洞眼中混乱的红光骤然炽盛!
他弃剑不用,合身扑上,干枯如同铁箍般的双手,死死扼向了以西结的脖颈!
那速度,竟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他保留了生前的战斗本能,甚至利用了以西结的迟疑与不忍!
以西结瞳孔骤缩,斩剑回防已来不及,只能抬起左臂格挡!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约翰的双手狠狠扼住了以西结的左小臂!
巨大的力量传来,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更有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侵蚀性的黑暗能量,顺着约翰的手指疯狂涌入以西结的体内!
剧痛与冰寒瞬间席卷了以西结的左半身!
与此同时,他右眼的血脉仿佛受到了同源黑暗能量的刺激,骤然沸腾!
一股狂暴的、嗜血的冲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呃啊——!”
以西结发出一声痛吼,纯白的左眼因剧痛而充血,右眼在单片眼镜后传来撕裂般的灼痛,镜片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生死关头,被扼住的手臂传来碎裂的剧痛,黑暗侵蚀与血脉暴动内外夹击!
以西结的视线瞬间被染上了一层血色。
他看到约翰那近在咫尺的、空洞而疯狂的面容,也看到了自己左臂上,那被约翰手指死死扣住、已然变形的位置。
不能……死在这里……
养父还在等着……
卡琳诺……
一个名字如同最后的星光,划过他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意识。
“滚开!!!!”
一声仿佛混合了人类怒吼与野兽咆哮的嘶吼,从以西结喉咙深处迸发!
纯白的左眼中,那一直压抑的、源自秩序祝福的力量,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轰然爆发!
炽烈的银白色光芒如同小太阳般从他左眼炸开,瞬间驱散了涌入体内的部分黑暗侵蚀!
与此同时,他右手一直紧握的斩剑,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决绝与两种极端力量的碰撞,剑身嗡鸣震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银光!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完全是求生的本能、守护的执念,以及对这残酷命运最激烈的反抗!
以西结右手肌肉贲张,斩剑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银色闪电,自下而上,斜撩而出!
“噗嗤—!”
利刃切开腐朽血肉与骨骼的闷响,在狂风的呼啸中依然清晰可闻。
银光闪过。
约翰扑击的动作骤然僵住。
他那双扼住以西结左臂的干枯双手,力量瞬间消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一道斜贯整个躯干的、边缘闪烁着净化银光的巨大裂口,赫然出现在那里。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大量暗红色的、如同灰尘般的腐朽物质,从裂口中簌簌落下。
他眼中的混乱红光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如同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
他那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向后踉跄了两步,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布满沙砾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手中的断剑当啷落地。
一切重归死寂,只有狂风卷着灰烬,呜咽着掠过广场。
以西结单膝跪倒在地,右手挂着斩剑,剑尖深深插入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剧痛一阵阵传来,被扼住的地方留下了青黑色的、仿佛冻伤般的指痕,仍在散发着丝丝寒气。
但他此刻顾不得疼痛。
他抬起头,纯白的左眼中银光尚未完全散去,右眼的单片眼镜已然碎裂滑落,露出了其下那只……因为方才激烈情绪与力量爆发,而暂时失去了猩红色泽、显得有些茫然与空洞的……暗色眼眸。
他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约翰倒下的尸体,看着那具曾经鲜活、教导过他、与他并肩作战的躯壳,如今冰冷地躺在废墟之中,胸膛上是自己亲手斩出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伤、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一种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厌恶与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他杀了约翰。
他亲手斩杀了一位曾经尊敬的兄弟,一位守夜人。
即使对方早已沦为没有灵魂的行尸,即使那是生死关头的自卫……
但挥剑的,是他。沾染同袍之血的,也是他。
“呵……呵呵……” 以西结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低笑,那笑声比哭还要难听。
他缓缓抬起自己颤抖的、刚刚挥出致命一剑的右手,看着掌心,仿佛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永远无法洗净的鲜血。
巨镰吸血鬼缓缓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的叹息:
“我们都没有选择,主人。”
“摒弃无用的软弱与迟疑,行使您与生俱来的权柄,主宰生死,无论对象是谁。”
“撒迦利亚选择的道路,只会带来更多的牺牲与扭曲,如同约翰这般。而您……”
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钻进以西结崩溃的耳膜:
“唯有拥抱真实的自我,掌握核心的权柄,才能终结这一切无谓的循环,建立属于您的……永恒秩序。”
以西结没有回答。
他只是跪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左臂的疼痛与心中的冰寒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风,依旧在吹。
灰烬,依旧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