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江口，二郎神庙。
杨戬盘坐在蒲团之上，但他那颗修炼了亿万年，早已古井无波的道心，此刻却翻江倒海，比他门外那条灌江，还要汹涌。
他紧闭着双眼，但额头上的第三只天眼，却悄然睁开。
一道璀璨的金光，洞穿了无尽的时空，将船底座大裂谷那片混乱的星域，清晰地投映在他的识海之中。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场宇宙级的职场闹剧。
他看到了孙悟空如何打着“质量监督”的旗号，对六耳猕猴百般刁难。
他看到了六耳猕猴如何利用“验收标准”，反过来限制孙悟空的野蛮施工。
他看到了“裁决者”如何从一个冷酷的监工，被逼成一个和稀泥的“项目经理”，最后，更是直接放弃治疗，躺平“摸鱼”。
他甚至“看”到了，那份由陈晨口述，雅典娜起草的，充满了各种“职场黑话”和“管理陷阱”的，所谓的“工作流程备忘录”。
【最终解释权】、【绝对否决权】、【绩效考核】、【异常上报】……
每一个词，杨戬都能理解其字面意思。
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应用在眼前这场关乎宇宙存亡的“大工程”上时，他只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荒谬与震撼。
他的三观，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重塑。
他，杨戬，作为天庭的司法天神，信奉的是什么？
是“法”。
是天条。
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刻在宇宙法则之上的“秩序”。
在他的世界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触犯天条者，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什么理由，都必须受到惩罚。
没有通融，没有例外。
为了维护这份“绝对正确”，他可以压自己的外甥，可以与自己的妹妹反目，可以背负三界骂名，化身最无情的执法者。
他以为，这就是“道”。
他以为，陈晨那个“裁决者”计划，是和他同一种“道”的终极体现。
一个更高效，更纯粹，更绝对的“执法机器”。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陈晨，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玩弄”规则。
他没有去压制孙悟空的“乱”，也没有去否定六耳猕猴的“死”。
他甚至没有去强行命令那个已经开始产生“自我”的“裁决者”。
他只是，给他们，都套上了一个“身份”。
给他们的“行为”，都赋予了一个“意义”。
给他们的“冲突”，都设置了一个“流程”。
然后，他就撒手了。
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棋盘上，只摆下了最简单的几个规则。
然后，就任由棋子们，自己去互相碰撞，互相制衡，最终，达成一种，混乱的，动态的，但又没有偏离轨道的，诡异平衡。
这是“法”吗？
不，这比“法”，要高明太多。
这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御下之术。
杨戬想起了六耳猕猴在他道观里说的那番话。
“一个完美的坟墓。”
他看着自己那片，被法力打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杂草和虫蛀的“完美”桃林，第一次，感觉到了刺眼。
他的“完美”，是靠“清除”所有不完美的东西，来实现的。
而陈晨的“平衡”，却是靠“利用”所有不完美的东西，来达成的。
他把孙悟空的“破坏欲”，变成了“施工的动力”。
他把六耳猕猴的“死板”，变成了“质量的监督”。
他甚至把“裁决者”的“洁癖”，都逼成了“想要摸鱼的私欲”。
他没有消灭任何一个“bUG”，他只是，把这些“bUG”，都变成了系统的一部分。
让它们，在互相“攻击”的过程中，消耗掉了彼此的“破坏性”，反而，共同推动了整个系统的“进化”。
“原来……是这样……”杨戬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和一丝，如释重负的顿悟。
他一直以来的追求，错了。
错得离谱。
一个绝对干净的宇宙，不是“活”的宇宙。
一个充满了各种“毛病”，却又能让这些“毛病”互相牵制，吵吵闹闹，不断折腾，却又在折腾中，不断向前发展的宇宙，才是，真正的“活着”。
就像天庭。
有玉帝的权衡，有老君的无为，有武将的争功，有文官的扯皮，有孙悟空那样的大闹天宫，也有他杨戬这样的不听宣召。
吵吵闹-闹，乱七八糟。
但天庭，却运转了亿万年。
这，才是真正的“秩序”。一种，混沌的，不完美的，“活”的秩序。
杨戬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洗去了所有的冰冷和偏执，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站起身，走出了道观。
哮天犬立刻迎了上来，用头蹭着他的腿。
杨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爱犬，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哮天犬都愣住的动作。
他抬起手，对着那片“完美”的桃林，轻轻一挥。
刹那间，那股笼罩在桃林之上，隔绝了所有尘埃、昆虫、风雨的，无形法力护罩，悄然消散了。
一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起，第一次，落在了那片“干净”的土地上。
一只胆大的蝴蝶，试探着，飞向了一朵桃花。
“师父？”哮天犬不解地叫了一声。
“没事。”杨戬笑了笑，那笑容，不再是司法天神的威严，而是一个，卸下了亿万年重担的，普通修士的，轻松。
“只是觉得，这园子，太安静了。”
“是时候，让它，长点‘草’了。”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了通讯法器。
这一次，他不再迷茫，不再犹豫。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陈司长。”
通讯接通，杨戬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看到了。我……明白了。”
“但是，光靠孙悟空他们，还不够。‘裁决者’学会了‘管理’，但它还没有学会‘敬畏’。敬畏‘生命’本身。”
“六耳猕猴的警告，依然有效。我们，需要找到那些，真正懂得‘创造’与‘平衡’的，古老存在。”
“我准备出发，去寻访他们。但是，三界茫茫，圣人隐踪。我需要你的帮助。”
陈晨看着屏幕上，那个仿佛脱胎换骨，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温润起来的二郎神，心中也是一动。
他知道，这位天庭最顶级的战神，最顽固的“秩序”维护者，终于，被自己这套“胡闹”的组合拳，给彻底“打服”了。
而且，是心服口服。
“杨戬真君，你终于想通了。”陈晨笑道，“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
“你……早就料到了？”杨戬一愣。
“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快想通。但我知道，你迟早会明白，用堵的方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陈晨说道，“至于你说的，寻找那些老古董……我这边，也刚好，有了一点头绪。”
他转向雅典娜：“雅典娜，把我们那份‘创世神话关联性分析报告’的初稿，发一份给杨戬真君。”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杨戬看着那份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包含了三界内外，无数神话体系交叉对比的，庞大的数据报告，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再是出于戒备或审视。
而是一种，纯粹的，对一个，完全超出了自己认知范畴的存在的，好奇。
陈晨闻言，靠在椅子上，想了想，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我？我是一个产品经理。”
“‘裁决者’，是我手头一个，不太成熟的产品V1.0版本。”
“而现在，我们正在进行的，是它的第一次，大型用户内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