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山丹丹与知青崔建国
1974年的初秋,黄土高原上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卷着路边的黄土,打在人脸上有些发疼。崔建国背着打了补丁的帆布包,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里面塞着两件换洗衣物和一摞用报纸包好的书,跟着十几个和他一样的知青,踩着土路上的碎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进博村。
村口的老槐树树龄比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还大,枝桠粗壮,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杨队长就站在树底下等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褂子领口缝着块同色补丁,手里攥着根铜头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还没灭。他是村里青年队的队长,皮肤晒得黝黑,皱纹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笑就露出两排泛黄的牙:“欢迎啊,城里来的娃娃们!我叫杨守山,往后你们跟着我,先学认庄稼,再学侍弄地,咱进博村的地不欺人,好好干,饿不着你们!”
知青们里有人好奇地打量着村子,有人低头拍着裤脚上的土,崔建国站在人群中,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他是从北京来的,打小在胡同里长大,见过的最大的“庄稼”是院里花盆里的月季,还是母亲精心养的。此刻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绿,分不清哪是麦子哪是草,只觉得眼睛发花,连呼吸都带着股黄土的腥气。
杨队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迈着大步走过来,粗糙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轻:“娃娃,你叫啥名?看着斯斯文文的,戴个眼镜,是不是没摸过锄头?”
崔建国扶了扶鼻梁上的塑料框眼镜,镜片上沾了点土,他声音有点小,脸也红了,像被风吹透的苹果:“我叫崔建国。确实没……没干过农活,连锄头长啥样,也是来之前才在火车站见过。”
“没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杨队长笑了,把旱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吹散,“明天起,你跟我,我教你。咱庄稼人常说,‘只要肯弯腰,黄土能生金’,你这娃娃看着踏实,肯定学得会。”
当晚,崔建国和另外三个男知青住进了村东头的知青点。知青点是三间土坯房,墙皮有些脱落,屋里摆着两张土炕,炕上铺着薄薄的稻草,稻草里还掺着几根麦秸。晚上睡觉的时候,炕有点凉,窗外的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窗纸“哗啦”响。同屋的知青王建军是从天津来的,比他大两岁,拍着他的炕沿说:“建国,别琢磨了,咱既然来了,就好好干,等开春了,咱也能像第一批知青那样,扛着锄头下地,让杨队长刮目相看。”
崔建国“嗯”了一声,却没怎么睡着。他摸出枕头下的书,是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书封面上的字,心里琢磨着:在这黄土地上,自己的“钢铁”,又该怎么炼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鸡叫头遍的时候,崔建国就被杨队长的喊声叫醒了。他揉着眼睛,摸索着穿上衣服,衣服上还带着股稻草的味,刚摸到院子里,就看见杨队长已经扛着锄头站在门口,手里还多拿了一把崭新的锄头——木柄打磨得光滑,铁头闪着冷光。
“来,先试试握锄头。”杨队长把锄头递给他,锄头比崔建国想象中重,他接过来的时候手晃了一下。杨队长赶紧扶住锄头柄,耐心地教他:“左手在前,离铁头近点,右手在后,握稳了。腰要弯,别挺直了,不然一会儿就酸;腿要扎稳,像扎马步似的,别用蛮劲,顺着土的劲儿来,你跟锄头较劲,吃亏的是你自己。”
崔建国照着杨队长说的姿势站好,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弯腰、抬手,一锄头下去,没挖到土里的草根,倒把旁边的玉米苗给铲断了——那玉米苗刚长到膝盖高,叶子还泛着嫩绿,断口处渗着汁液,像在哭。
杨队长“哎哟”一声,赶紧放下自己的锄头过来扶他,语气里带着点急:“你这娃娃,咋这么毛躁?这玉米苗可是咱村的指望!春种的时候,老人们蹲在地里一棵一棵栽的,断一棵就少一棵收成!”
崔建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手里的锄头像块烫手的山芋,想扔又不敢扔。周围的知青都忍不住笑,王建军还朝着他挤了挤眼,杨队长却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笑啥?谁第一回不是这样?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锄地,把半垄麦子当草给除了,我爹追着我打了半条街!建国,你别慌,看着,我再给你示范一遍。”
杨队长接过锄头,弯下腰,膝盖微屈,锄头尖轻轻插进土里,手腕轻轻一翻,带着草根的土块就翻了过来,土块碎得均匀,连玉米苗的根都没碰着。他一边做一边说:“看到没?锄头尖要找草根的缝,别对着苗下。你心里别想着‘我要锄地’,要想着‘我要帮苗松松土’,慢慢就顺了。”
崔建国点点头,接过锄头,这一回学得格外认真。他盯着杨队长的动作,一点一点模仿,腰弯得发酸,像被绑了块石头,手心被锄头柄磨出了红印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阳光晒得人头皮发疼,他已经满头大汗,后背的蓝布褂子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能看见脊梁骨的形状。可当他终于成功翻起一块带着草根的土块,杨队长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时,崔建国突然觉得,这黄土地好像没那么陌生了,连风里的黄土味,都没那么呛人了。
往后的日子,崔建国就跟着杨队长“泡”在了地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杨队长认庄稼——杨队长会拔起一棵麦苗和一棵狗尾草,放在他手里:“你看,麦苗的叶尖是尖的,叶脉是平行的,摸起来有点涩;狗尾草的叶尖圆,叶脉乱,还长着毛。咱除草的时候,可不能把麦苗当草拔。”他还教崔建国给玉米施肥,抓着他的手,教他把肥料撒在玉米苗根部三寸远的地方:“近了会烧根,远了没效果,庄稼跟娃娃似的,得细心伺候。”
崔建国学得快,也肯下苦功。别人午休的时候,他还在地里琢磨锄地的姿势;晚上知青点的灯灭了,他还借着月光看农业相关的书,把书里的知识记在小本子上,第二天再问杨队长。手上的茧子一层叠一层,磨破了又长新的,渐渐就不疼了;皮肤晒得黝黑,连眼镜框都晒出了一道印子;说话也带了点当地的口音,偶尔还会蹦出两句村里的俗语,杨队长总说:“建国这娃娃,快成咱进博村的人了。”
白天,他和其他知青一起下地,锄草、施肥、浇水,汗水滴在土里,很快就没了踪影;晚上就挤在知青点的土炕上,听杨队长讲村里的事——讲他年轻时跟着老支书去山里开荒,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啃干粮;讲村里的女人如何在灯下纺线,织出的布又细又结实;讲山丹丹花如何在石头缝里扎根,开得比火还艳。有时候,杨队长还会带他们去山上采山丹丹花,鲜红的花朵开在草丛里,像一团团小火苗,映着蓝天白云,格外好看。杨队长会摘下一朵,插在崔建国的帆布包上:“这花娇贵,看着弱不禁风,却能在石头缝里活,耐得住旱,扛得住冻。你们这些娃娃,也得像山丹丹一样,在咱这土地上扎下根,别怕吃苦。”
崔建国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也把那朵山丹丹花夹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他不再是那个连锄头都不会用的城里知青,他能准确地分辨出各种庄稼,能熟练地锄地、施肥,甚至能看出玉米苗是不是缺肥、麦子是不是该浇水。1975年的秋天,是个丰收年,他们种的麦子金灿灿的,穗子饱满,压得麦秆弯了腰;玉米棒子长得比胳膊还粗,剥开来,玉米粒像珍珠似的。
杨队长拉着老支书陈书记来看庄稼,陈书记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根枣木拐杖,摸着金黄的麦子,笑得眼睛都眯了,皱纹挤在一起:“建国啊,你们这批娃娃,真是好样的!比第一批知青上手还快,给咱进博村长脸了!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年底咱村能给大伙多分点粮食!”
崔建国站在麦田里,风吹过麦浪,“哗啦”作响,像在唱歌。他看着杨队长和陈书记的笑脸,心里暖烘烘的——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种出这么好的庄稼,这种踏实感,比在城里考满分还让人高兴。
年底的时候,陈书记把崔建国叫到了村支部。村支部是间比知青点好点的土坯房,墙上挂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屋里摆着一张旧木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放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面泡着茶叶。陈书记坐在炕沿上,示意崔建国也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建国,你是这批知青里文化最高的,高中毕业,还带着这么多书。咱村的学校缺老师,娃娃们上学得走好几里地去邻村,村里的老人们也大多不认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有时候领救济粮,签个字都得求别人。我和杨队长商量了,想让你去学校教书,你愿意不?”
崔建国愣了一下,手里的搪瓷杯差点没拿稳,茶水晃出了点:“教书?陈书记,我……我能行吗?我没教过书,连给人讲题都没试过。”
“咋不行?”陈书记放下搪瓷杯,语气很肯定,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你识文断字,又踏实细心,教娃娃们读书写字没问题。至于老人们扫盲,你就从最简单的教起,先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再教他们算算数,哪怕就会写个名字、算个账,也是好的。咱进博村不能一直是‘睁眼瞎’村,得有文化,才能有奔头。”
崔建国的心猛地一跳,像有只小鼓在敲。他想起自己来的时候,带着一箱子书,总觉得自己这“知识分子”的身份,在黄土地上没什么用——锄地不用算三角函数,施肥不用背唐诗宋词。可现在陈书记的话,像一束光,突然照进了他心里:原来,他的知识,也能在这片土地上派上用场;原来,除了种庄稼,他还能为这里的人做更多事。
“我愿意!”崔建国的声音有点激动,眼睛亮了起来,像天上的星星,“陈书记,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娃娃们的课我会备好,老人们的扫盲班我也会好好办,不让您和杨队长失望!”
陈书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上的老茧蹭得他有点痒:“好!从明年开春起,你就去学校报到,学校里还有个王老师,是邻村的,教了十几年书,你有不懂的就问她。这扫盲的任务重,你可得多费心,村里会给你记工分,不亏了你。”
从村支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碎钻。崔建国走在土路上,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他想起杨队长说的山丹丹花,想起自己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日子,想起那些被他教会锄地的知青同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像那山丹丹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绽放方式——不是在城里的课堂,而是在这黄土地的学校里,用知识点亮别人的路。
开春的时候,崔建国走进了进博村小学。学校是两间土坯房,一间给娃娃们上课,一间当办公室,窗户糊着的油纸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就“哗啦”响,杨队长特意让人找了块新塑料布,把破洞补上了。教室里的桌子是用土坯砌的,上面铺着块木板,高低不平;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写不了几个字就泛白,得时不时再刷层墨汁。
第一天上课,崔建国站在黑板前,看着台下十几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娃娃,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有的手里还攥着块啃剩的玉米饼,却坐得笔直。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进博村”三个字,声音比第一次锄地时稳多了:“同学们,今天我们先认识我们的家乡,它叫‘进博村’……”
娃娃们跟着他念,声音奶声奶气的,却很响亮,飘出教室,落在外面的黄土路上。晚上的扫盲班更热闹,来了二十多个人,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汉子,裤脚上还沾着泥;有抱着娃的媳妇,娃娃在怀里睡得香;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手里拄着拐杖。崔建国在煤油灯下摆开黑板,先教他们写“进博村”,再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村里的张大叔,五十多岁了,一辈子跟土打交道,握着粉笔的手颤得厉害,写“张”字的时候,竖画歪得像根歪脖子树。他不好意思地笑:“崔老师,俺笨,写不好。”
崔建国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大叔,不笨,您看,这‘张’字,左边像个‘弓’,右边像个‘长’,您拉过弓,也种过长长的麦子,慢慢写,肯定能写好。”
张大叔跟着他的手,慢慢写出“张铁柱”三个字,虽然歪歪扭扭,却一笔没少。他看着黑板上的字,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嘴:“俺也会写自己的名了!俺家娃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以前他总说,爹,你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往后的日子,崔建国把心彻底扎在了进博村的学校里。白天教娃娃们上课,他会带着他们去田埂上认庄稼,指着麦苗说:“这是‘麦’字,上面像麦穗,下面像根须,我们吃的馒头,就是用麦子做的。”他还会把课本里的故事,改成村里的事,讲“杨队长种玉米”“陈书记开荒”,娃娃们听得入迷,连下课铃响了都舍不得走。
晚上教扫盲班,他会把算术题改成“家里有五口人,每人吃两个馒头,一共要吃几个馒头”,汉子们一下子就懂了;他还会教老人们写简单的家书,比如“俺在进博村挺好的,今年收成好,别惦记”,老奶奶们一边写一边抹眼泪,说以后能给远方的儿女写信了。
有时候,杨队长会来学校看他,手里总不忘带一把刚采的山丹丹花,插进他办公桌上的搪瓷杯里。山丹丹花鲜红,搪瓷杯掉了瓷,却格外配。杨队长会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崔建国给娃娃们上课,等下课了才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建国,你看这花,开得多艳。你现在,就像这山丹丹,在咱村里,活出了样子,比在地里种庄稼还让人高兴。”
崔建国看着搪瓷杯里的山丹丹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1974年走进进博村的那天起,就和这片黄土地、和这里的人,紧紧连在了一起。那些在地里挥汗的日子,那些在课堂上教书的时光,那些娃娃们的笑声、老人们的笑脸,就像山丹丹花一样,永远开在了他的记忆里,红艳艳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有人问过崔建国,后悔来进博村吗?他总是笑着摇头,指了指胸口——那里的口袋里,永远装着一页夹着山丹丹干花的纸,纸上写着他刚到村里时,杨队长教他的第一句庄稼人的话:“土地不欺人,用心待它,它就给你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