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懵懂牵手
父亲的老烟斗就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深褐色的黄杨木斗身裂着道细缝,是去年搬家时从纸箱里滑出来摔的。当时我蹲在地上捡,看着那道裂纹心疼得直皱眉,父亲却笑着说“没事,缠圈胶布还能用”,他找了卷透明胶布,一圈圈仔细缠在裂缝处,指尖的老茧蹭过木面,留下淡淡的划痕。如今父亲走了,这只烟斗成了他最常伴我的物件,斗里还残留着半撮没燃尽的烟丝——是他走那天下午,坐在院中的老藤椅上填的,我总觉得凑近闻,还能闻到他身上惯有的、混着烟草与黄土的味道,暖得让人鼻酸。
昨夜下了场秋雪,是今年入秋后的第一场雪。今早推开窗,院外的梧桐树落了满地叶子,枯黄的叶片沾着细碎的雪粒,像撒了把掺了银粉的碎金。我蹲在树下捡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雪,忽然就想起父亲常念的那句诗:“故思忽漫心头角,举目山河尽染秋。”小时候不懂这话里藏的愁绪,只觉得秋天下雪新鲜好玩,总缠着父亲带我去后山采野山楂。他从不推辞,每次都扛着锄头在前头走,我跟在后面,晃着他的衣角,他便会停下来,弯腰牵住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得很,是常年握锄头、捏烟斗磨出来的老茧,蹭得我指腹发痒,却暖得能焐热深秋的风。
那时候父亲还年轻,头发里没这么多白霜,扛着五十斤的化肥袋能走三里地,从地里回来,还能在灶台前给我烤红薯。红薯是自家地里种的,个头不大,却甜得流油。他把红薯埋在灶膛的余烬里,等我写完作业,就掏出来递给我,自己则坐在门槛上,摸出老烟斗,填上烟丝,“啪”地划根火柴点燃。烟雾慢悠悠飘起来,混着红薯的甜香,我啃着红薯,看他眯着眼抽烟,斗身的影子落在地上,随烟雾轻轻晃,总觉得那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有次我在田埂上追蝴蝶,不小心踩空摔进了土沟里,膝盖磕破了皮,疼得我坐在地上哭,喊着要找娘。父亲听见声音跑过来,没像娘那样哄我,只蹲下来,用袖口擦了擦我脸上的泪和泥,从口袋里摸出这只老烟斗,在斗身上轻轻敲了敲:“丫头,咱庄稼人不怕摔,站起来拍拍土,比啥都强。”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眼泪还挂在脸上,他却突然牵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他往山那边指:“你看,那片山楂树,等雪化了就红了,到时候爹再带你去摘,摘了给你熬山楂酱。”我盯着远处的山楂林,又看了看他握着我的手,慢慢止住了哭,跟着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那天晚上,他用温水给我洗了膝盖上的伤口,还在伤口上涂了点獾油,说“这油治磕碰最管用”,我趴在他腿上,闻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要去镇上住校。开学那天,父亲送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他没说太多话,只把老烟斗从口袋里掏出来,用布擦了擦斗身,塞进我书包的侧兜:“想爹了,就闻闻这烟斗,跟爹在你身边一样。”我当时嫌烟斗味重,觉得带着它去学校会被同学笑话,偷偷把它藏进了书包最底层,直到周末回家,才发现他在我课本里夹了张纸条。纸条是用他常用的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霜雪怎销离别痛,世途多是冷与愁。丫头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冻着,别饿着。”那时候我刚学写毛笔字,对着纸条上的字琢磨半天,只觉得“离别痛”三个字,比课本里最难的算术题还难理解——我只知道周末能回家见着他,却不懂他写下这句话时,心里藏着的舍不得。
有次周末回家,我看见父亲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那只老烟斗,却没点燃,只是反复摩挲着斗身。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才说“你娘今天去镇上赶集,忘了带钱,我本该送她去的,却要去地里浇麦子”。我坐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指关节处裂了道小口子,还沾着点泥土。“爹,下次我陪娘去赶集。”我小声说,他笑了,把烟斗递给我:“等你长大了,就能替爹照顾娘了。”那天下午,我们就坐在藤椅上,晒着秋阳,他给我讲他年轻时的事——讲他怎么跟娘认识的,讲他第一次种麦子时,把麦苗当草给除了,被爷爷追着打,讲他第一次用这只老烟斗,是爷爷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的,说“男人得有个像样的物件,扛事的时候能定定神”。我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手里的烟斗,忽然觉得,父亲好像没那么高大了,他也有自己的担心和委屈,只是从不跟我说。
再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城里的大学,要离开家去外地读书。走那天,天还没亮,娘就起来给我煮了鸡蛋,父亲坐在桌边,看着我吃,却没像以前那样送我到村口。我出门时,他才从口袋里摸出那只老烟斗,斗身被他摩挲得发亮,他把烟斗塞进我手里:“城里不比家里,受了委屈别憋着,给家里打电话,爹听你说。”他的声音有点哑,却没看我,只盯着院外的梧桐树,树叶已经黄了,被风吹得“沙沙”响。我知道他舍不得我走,却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眼泪。“君若当时身侧伴,何需借雪解孤忧”,这话他没说出口,可我握着那只温热的烟斗,忽然就像小时候那样,伸手牵住他的手。他的手比以前更瘦了,指关节突出,皮肤松弛得像老树皮,却还是牢牢回握住我,力道大得像怕我跑了似的。“爹,我放假就回来。”我忍着眼泪说,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
到了城里,我把老烟斗放在宿舍的书桌上,每次想家了,就拿起来闻闻,烟斗里的烟草味渐渐淡了,可我总觉得,还能闻到父亲身上的味道。有次我在电话里跟他说“城里的山楂没有家里的甜”,他第二天就托人给我寄了罐山楂酱,是娘亲手熬的,罐子里还放了张纸条,是父亲写的:“丫头,想吃了就跟家里说,爹给你寄。”我抱着那罐山楂酱,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只老烟斗,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无论我走多远,父亲总把我的喜好记在心里,像他记着地里的庄稼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一样。
去年秋天,父亲病了,住进了医院。我赶回家时,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还笑着跟我说“没事,过几天就能回家种麦子了”。我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没了以前的温度。他看着我,忽然说“我那只老烟斗,你收好了,别弄丢了”,我点点头,说“爹,我给你带来了,你想抽吗?”他摇了摇头:“不了,抽不动了。”弥留之际,他还惦记着后山的山楂树:“丫头,今年雪来得早,山楂该冻坏了,明年春天,你记得给树浇点水。”我握着他的手,跟他说“爹,等开春我就去摘,给您留着,您好了就能吃了”。他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老烟斗,没再说话,手却慢慢松开了我的手——那是他最后一次牵我的手,掌心的温度,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父亲走后,我把他的老烟斗带回了城里,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每次写东西累了,就拿起来摩挲一会儿,斗身的裂纹还在,胶布已经泛黄,却像父亲的手,总能给我安慰。今年秋天,我回了趟家,院中的老藤椅还在,只是落了层灰,后山的山楂树结满了果子,红彤彤的,像父亲当年牵我的手时,掌心的温度。我摘了些山楂,熬了罐山楂酱,坐在藤椅上,摸出老烟斗,填上烟丝,学着父亲的样子点燃。烟雾飘起来,混着山楂的甜香,我忽然就懂了他常念的那句诗,懂了“故人堂前新人笑,寒宵独对冷风飕”的滋味,也懂了他当年牵住我的手时,那份藏在粗糙掌心下的温柔——那是父亲对我,最懵懂也最深沉的牵挂,像这老烟斗里的烟丝,烧不尽,也忘不掉。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纸条,是父亲当年写的那句“人情薄似秋时叶,相逢已是上上筹”。我把老烟斗抱在怀里,仿佛又牵住了父亲的手,掌心依旧暖得发烫,就像那年秋天,他带我采山楂时一样。雪又下了,落在山楂树上,洁白的雪裹着鲜红的果子,美得像幅画。我知道,父亲没走,他还在我身边,像这老烟斗,像这山楂树,像这深秋的雪,一直陪着我,护着我,直到我能独自扛过所有的霜雪,活成他希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