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晚娘!你等等我!”杨爱国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连后背的秋衣都浸湿了。梦里的场景还在眼前打转——胭脂巷的白幡在寒风里飘得刺眼,晚娘悬在房梁上的素色罗裙,还有那枚攥在她手里、被眼泪泡烂的诗笺,连沈砚之跪在坟前的哽咽声,都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你抽什么风?大半夜鬼哭狼嚎的!”身旁的媳妇被他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一抬脚就轻轻踹在他小腿上,语气里满是嗔怪,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醋意,“还‘晚娘晚娘’地喊,那是谁啊?你年轻时候没跟我提过的初恋?杨爱国,你可别跟我玩这套,咱们结婚二十年了,你要是敢藏私房心思……”
杨爱国这才像被泼了盆冷水,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帘缝里漏进一缕淡淡的月光,落在床头柜的台历上——台历的封皮印着“1997年”,不是梦里乾隆年间的金陵,也没有什么怀才不遇的秀才沈砚之,更没有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苏晚娘。他松了口气,伸手把媳妇搂进怀里,带着歉意笑道:“你这脑子想啥呢?就是做了个古装梦,不知道咋就梦见个叫晚娘的姑娘,哪来的初恋?我年轻时候眼里只有你,忘了?”
媳妇哼了一声,却还是往他怀里缩了缩,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我看你就是白天在厂里擦设备太累了,脑子都糊涂了。你听听,外面好像有动静,是不是下雪了?”
杨爱国竖起耳朵,果然听见窗外传来“簌簌”的轻响,像无数片羽毛落在地上。他起身拉开窗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漫天飞雪正密密麻麻地从铅灰色的天空往下落,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连地面都裹上了一层银霜。“还真下大雪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皱了起来,“明早去中核石化芒山厂区的班车,怕是要麻烦。”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爱国揣着媳妇煮的茶叶蛋、裹着厚棉袄出门,就看见村口的班车点围了一群人,个个都皱着眉。司机师傅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无奈地喊:“大伙儿别等了!去芒山的路全结冰了,班车刚开到山腰就打滑,再往上走怕是要出危险,只能停在那儿了!”
“那咋整啊?八点就得交接班,迟到了车间的流水线就得停!”同车的老王急得直跺脚,他是裂解车间的操作工,少了他,反应釜的参数都没人盯着。“我家小子还等着我这个月的奖金交学费呢,可不能扣钱!”
“要不,咱走着去?”班长老张突然开口,他裹紧了藏青色的棉袄,往手上哈了口气,“我昨天看了地图,从这儿到厂区也就五公里,咱踩着雪走,走快点,肯定能赶上八点的交接班!”
没人犹豫。二十多个工友,有像杨爱国这样的老员工,也有刚进厂没多久的小伙子,大家纷纷裹紧围巾、拉低帽檐,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雪还在下,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脚下的积雪被踩实了,又结成冰,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杨爱国把暖宝宝贴在胸口,手里攥着媳妇塞的热水袋,心里却热乎得很——他想起梦里沈砚之为了功名奔波半生,最后只落得一场空恨;再看看身边这些工友,为了肩上的责任、为了车间的生产,冒着大雪也要往厂里赶,这才是真真切切、踏踏实实的日子。
走了快一个小时,前面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机器轰鸣声——厂区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白烟,红色的厂牌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第一批赶到厂区的人掏出怀表一看,才七点半,比平时坐班车还早了十分钟;最晚的人赶到时,也还差五分钟到八点。车间主任站在门口,看着浑身是雪、眉毛上都结了霜的工友们,眼眶都红了:“你们这群汉子,真是好样的!赶紧去更衣室换衣服,我让食堂煮了姜汤,一会儿都喝点暖暖身子!”
那天的流水线,没耽误一分钟。杨爱国站在操作台旁,看着仪表盘上稳定的参数,心里格外踏实。他想起梦里那些风花雪月的纠葛,突然觉得,比起沈砚之的执念,自己这样守着岗位、守着家的日子,才更有滋味。
从那以后,中核石化的工人们更是把这份“较真”刻进了骨子里。不忙的时候,大家绝不会闲着——老师傅们拿着抹布、钢丝球擦设备,连机器底座的边角缝都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年轻人们则跟着学,还发明了“分区清洁法”,把车间分成几块,每人负责一块,比着赛地打扫。有次石化总公司的领导来检查,伸手摸了摸反应釜的外壳,手上一点灰都没有,忍不住赞叹:“你们这设备,比家里的桌子还干净!”
每个周六下午,不管刮风下雨,厂区里都会响起“擦擦擦”的声音——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大扫除日”。男人们搬梯子擦高窗,女人们则拿着抹布擦窗台、扫地面,连厕所的瓷砖都擦得能反光。有个新来的大学生问杨爱国:“师傅,咱们每周都这么打扫,不累吗?”杨爱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累啥?这厂区就是咱们的家,家里干净了,干活才舒心,你说是不是?”
就这么几年下来,中核石化在石化总公司的口碑越来越好,每次评比都被评为“标杆厂区”,周边的厂子经常来参观学习。有次邻厂的厂长来考察,看着一尘不染的车间、擦得透亮的窗户,忍不住问:“你们是咋让员工这么上心的?”老张笑着说:“不是我们要求严,是大家都把这儿当自己家,想不上心都难!”
一晃十几年过去,杨爱国从操作工变成了车间组长,头发也添了些白霜。又是一个下雪天,早上七点,他的手机微信响了,是组里的小王发来的消息:“组长,实在不好意思,今天雪下得太大,我骑车打滑,可能要晚二十分钟到,您别着急,我尽快赶过来!”
杨爱国看着消息,想起1997年那场大雪里,一群人踩着雪往厂里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他回复道:“没事,小王,路上慢点,注意安全,别着急。夜班的老李他们还在岗位上盯着呢,你们啥时候到,他们啥时候再走,放心,车间这边有我们呢。”
放下手机,媳妇端着一碗热粥走过来,还往里面卧了个荷包蛋:“又跟谁聊呢?早饭都快凉了。”
“是小王,雪大怕迟到,跟我报备呢。”杨爱国喝了口热粥,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心里也暖暖的。他想起梦里的金陵旧事,想起1997年那场早来的雪,想起这些年一起坚守的工友们,忍不住感慨:“你说咱这日子,虽然没梦里那些花前月下,可踏实啊。你看现在的年轻人,跟当年咱们一样,不管啥天气,都把岗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难得的。”
媳妇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往他碗里夹了块咸菜:“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都是爱岗敬业的好工人。快吃吧,一会儿雪小了,你还得去厂里看看夜班的兄弟们,别让他们冻着。”
杨爱国笑着点头,看向窗外——雪还在下,却不再像梦里金陵的雪那样带着凄凉。他知道,有些梦终究是梦,梦醒了,就该珍惜眼前的日子:身边的爱人、并肩的工友、坚守的岗位,还有这热气腾腾的生活。就像1997年那场早来的雪,冷的是天气,暖的,是人心;而这份藏在烟火里的坚守,比梦里的风花雪月,更值得珍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