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金陵:胭脂巷魂(续)
金銮殿的赐宴还在耳边喧嚣,御赐的绸缎与金银堆在客栈案头,可沈砚之攥着那枚并蒂莲荷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金陵,回胭脂巷。方才当朝宰相李大人拉住他的手,笑言愿将独女许配给他,说“以你的才学,再得我李家助力,日后定能入阁拜相”,满朝官员皆投来艳羡目光,他却只躬身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抬爱,只是学生已有昔日承诺,不敢辜负。”
这话让满座哗然,李大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却也未多为难,只叹句“可惜”。沈砚之走出宫门时,夕阳正斜照在朱红宫墙上,他摸出怀中的荷包,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晚娘在悦来客栈烛火下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褪去衣裙时肩头的琵琶茧,靠在他怀里说“你一定要回来”的温软,巷口柳树下望着他背影的眼神,桩桩件件,都让他归心似箭。
快马加鞭赶了三日,金陵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可刚走进胭脂巷,那抹刺眼的白幡就撞进眼底,红袖坊的门虚掩着,里面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窗棂的声响。沈砚之冲进去时,店小二正蹲在门槛上擦眼泪,见了他,嘴唇哆嗦着说:“沈相公……晚娘她……半个月前就没了。”
“没了?”沈砚之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抓住店小二的胳膊,指节泛白,“什么叫没了?我走时她还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店小二红着眼圈,把张公子的恶行一五一十说出来——那浪荡子如何逼晚娘侍寝,如何砸了红袖坊,如何威胁要卖走坊里所有人,又如何在晚娘悬梁后还想毁她名声。“晚娘走的前一夜,弹了一夜的《凤求凰》,弹到最后,弦都断了……”店小二抹了把泪,“她手里还攥着您给她写的‘待我金榜题名日,便是赎你出坊时’,字都被眼泪泡烂了。”
沈砚之踉跄着冲进晚娘的房间,琵琶还在窗边立着,断弦孤零零地垂着;桌上的砚台蒙了灰,旁边放着他临走前画的肖像,画里的晚娘笑靥如花,眼尾带着梨涡。他走到房梁下,看着那根还挂着的麻绳,泪水汹涌而出,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他想起自己在悦来客栈的承诺,想起她说“我把自己交给你”的信任,想起她站在巷口说“等我”的期盼——原来,他的金榜题名,换来的却是她的阴阳两隔。
那夜,沈砚之在晚娘坟前守了一夜。他把考中二甲的捷报烧给她,把宰相提亲的事也说了,声音嘶哑:“晚娘,我没忘承诺,我回来了,可你怎么不等我……”坟上的草刚冒新芽,风一吹,沙沙作响,像她在轻轻应和。
第二日,沈砚之带着收集的证据,直奔金陵府衙。可张公子家势大,府尹竟推诿着不肯受理。他没气馁,连夜写了奏折,快马送往京城,将张公子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恶行一一禀明。或许是晚娘的冤屈动了天,或许是他的执着撼了朝堂,半月后,朝廷下旨,将张公子押解进京,判了斩立决。行刑那日,沈砚之站在刑场外,看着张公子伏法,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意——晚娘再也回不来了,这迟来的正义,不过是聊以慰藉的自我救赎。
消息传回京城,李大人再次找到沈砚之,仍是那句“我女愿嫁你,不计过往”。这一次,沈砚之沉默了。他想起晚娘坟前的孤草,想起自己空荡的心房,也想起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若他孤身一人,或许能守着对晚娘的承诺过一生,可他还要为晚娘讨公道,还要让胭脂巷不再有这样的悲剧,他需要助力。最终,他点了头,却与李大人约定:“成婚可以,但我要在洞房夜,给令嫒讲一个故事。”
大婚那日,红烛高燃,宾客满座。沈砚之穿着大红喜服,却总觉得这红色刺眼,像晚娘坟前的纸钱。入了洞房,他看着坐在床沿、盖着红盖头的李小姐,没有去掀盖头,只是坐在桌边,缓缓讲起了胭脂巷的故事——讲他如何遇见晚娘,讲悦来客栈的那一夜,讲他赴京时的承诺,讲他回来后看到的白幡。
他讲得平静,却在说到“晚娘手里攥着我的诗笺”时,声音微微发颤。红盖头下的李小姐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讲完,才轻轻揭开盖头。她眉眼温婉,没有丝毫怨怼,只是轻声说:“沈公子,斯人已去,你把她记在心头就好。若你还是忘不了,今夜你可以走,我绝不拦你;若你愿意把往事埋在心底,我愿做她的‘续’,替她陪你走往后的路,也算续了你们的前缘。”
沈砚之看着她,眼眶突然红了。他以为这桩婚事不过是利益交换,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理解。他站起身,对着李小姐深深一揖:“多谢娘子体谅,沈某此生,定不负你。”
窗外的月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房檐上,一只九尾狐静静蹲坐着,雪白的狐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屋内的烛火,正是苏晚娘的魂灵所化。她本是山中修行的狐妖,因贪恋人间烟火,化身为苏晚娘,在胭脂巷弹琵琶度日,却偏偏动了真情,把自己交给了沈砚之。
她看着屋内相顾无言却彼此体谅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她曾以为沈砚之会守着承诺过一生,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入了朝堂,娶了宰相之女。或许是她太天真,忘了人间的身不由己,忘了权力与现实的重量。她摇了摇九条长尾,转身跃下房檐,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散在金陵的晚风里——原来,再深的情,也抵不过阴阳两隔,抵不过人间的万般无奈。
屋内的红烛还在燃烧,烛火映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挨在一起。沈砚之摸了摸怀中的并蒂莲荷包,轻声说:“晚娘,我会记得你,也会好好过下去,不辜负你,也不辜负眼前人。”月光下,荷包上的并蒂莲,依旧鲜艳,却再也没了当初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