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贯地的兵戈文气光柱缓缓消散，万兵齐鸣的余韵却依旧在武帝城的空气中震颤，如同投入古潭的巨石后，那久久不散的涟漪。城楼之下，无数武者兀自沉浸在方才那旷古烁今的异象所带来的震撼与茫然之中，抬头仰望着城楼之巅那两道身影，目光复杂难明。
林知文脸色微白，气息略见急促，方才以诗引气，沟通百万兵戈意念，对他文魄的消耗堪称巨大。但他脊梁依旧挺直，目光清澈，回望身旁沉默如山的王仙芝。
王仙芝没有说话。他那双看尽了六十年江湖风雨、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却仿佛倒映着方才那青金色光柱冲天的景象，深处有某种东西在缓缓流动，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春水。
他没有去看林知文，目光依旧投向远方苍茫的天地线，但林知文却能感觉到，这位武道之巅的存在，心神正笼罩着自己，更准确地说是笼罩着自己方才吟诵出的那首诗，以及诗中蕴含的、超越诗句本身的磅礴意志。
空气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下方城池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城楼之上，唯有风声猎猎。
良久，王仙芝那如同金石摩擦般平淡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杀一是罪，屠万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他缓缓重复着诗中最为惊世骇俗的几句，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虚空之中，引动周遭的武道规则微微共鸣。
“气魄不小。”他评价道，依旧未曾转头，“但杀伐之气过盛，终是落了下乘，与寻常武夫逞凶斗狠，有何区别？”
这并非诘难，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点评，带着武道巅峰对力量的本质洞察。
林知文闻言，并未辩解，只是深吸一口气，压下文魄的激荡，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高亢激昂，而是变得低沉、肃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吟出了《男儿行》中，真正画龙点睛的后几句：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
“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
诗句一出，那原本因前半首诗而引动的、略显暴戾的兵戈煞气，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冷澈的清流，多了一份对世间规则的冷静审视与悲悯。
然而，这还未结束。林知文的声音陡然再次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一往无前的决绝，吟出了最后的篇章：
“男儿仗剑行千里，千里一路斩胡羯。”
“爱琴海畔飞战歌，歌歌为我苍生贺！”
“………”
“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
“………”
“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
“梦中犹杀人，笑靥映素辉。”
诗句如刀，刻画着沙场征战的惨烈与男儿的铁血，将那股杀伐之气推向了极致。但就在这极致之处，林知文的声音猛地一顿，随即化作一声悠长而悲壮的叹息，吟出了那真正触动灵魂的结尾：
“………”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最后两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赤诚与坦荡！
当这最后两句响彻城楼时，王仙芝那始终如同石雕般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收缩，随即猛地转向林知文！目光之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知文的身影，不再是之前的淡漠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动容！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王仙芝低声咀嚼着这两句诗，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心头敲响了一声洪钟大吕！
他听懂了。
这不再是简单的杀伐，不再是力量的炫耀。这是将个人的勇武、杀伐的悍烈，与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崇高的目标——“为国”、“为苍生”——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那诗中描绘的“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的惨烈，那“倦枕敌尸眠”的悲壮，最终都指向了这“为国死”而无怨无悔、“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洒脱与赤诚！
这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门派私利的男儿气概！是一种将毁灭与牺牲，升华到了守护与奉献境界的精神意志！
王仙芝一生追求武道极致，败尽英雄，早已站在力量的顶峰。他见识过无数为了变强而不择手段的武者，也见过为了私仇或利益而掀起血雨腥风的枭雄。但像这般，将极致的力量与杀戮，赋予如此纯粹而悲壮的“公义”之魂的，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是以“文”的方式呈现！
这文道……并非他之前所想的柔弱空谈，也非仅仅是治世之学。它竟能如此深刻地诠释力量的真意，为那无匹的杀伐之气，找到如此光辉的归处！
他仿佛看到，那诗中描绘的男儿，手持利刃，征战千里，所向披靡，但他们眼中闪耀的，不是对杀戮的渴望，而是对身后家国的守护，是对心中信念的坚持！他们的血是热的，魂是重的！
这与他在此城枯坐六十年，所见过的所有为了“天下第一”虚名而来的挑战者，截然不同！
王仙芝久久地凝视着林知文，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看透。林知文坦然回望，眉心的文魄虽光芒略显黯淡，却依旧稳定地流转着，其中蕴含的文明气象与方才诗句中的男儿气概交相辉映。
终于，王仙芝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难以察觉。但落在林知文眼中，落在下方那些一直屏息凝神关注着城楼动静的武者感知里，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六十年来，未尝一败，睥睨天下的武帝城主王仙芝，竟然对一个并非以武道挑战他的人，对一个修行文道的后辈，点头致意！
这不仅仅是认可了林知文这个人，更是认可了他所代表的、那种将力量与崇高精神相结合的“道”！
王仙芝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远方，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但周身那原本排斥一切的武道威压，却在不知不觉中，收敛了针对林知文的那一部分。他淡淡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可。”
声音平淡依旧，却重逾山岳。
一个字，代表着武道之巅，对另一种道路的首次正视与默许。
林知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深深一揖：
“谢城主。”
没有再多言，他转身，步履略显疲惫，却异常坚定地，走下了这象征着武道极致的城楼。
身后，王仙芝独立风中，依旧望着远方，口中似是无意识地低声重复着：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那寂寥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武帝城头，文魄惊龙之后，终得武魁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