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头,诗成惊天地,光柱贯云霄。那磅礴的兵戈文气虽已渐渐消散,但其引发的震荡,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更远处扩散而去。
北凉王府,听潮亭畔。
一名身着陈旧儒衫、气质卓然的中年文士,正凭栏而立,目光似乎落在亭下潺潺的流水中,又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了那遥远的东方。
他面容清癯,双鬓微霜,眉宇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郁结与风霜之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智慧与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守。他站在这里,气息与周遭环境完美融合,若不刻意感知,几乎无人能察觉其存在。
他,便是曾官至西楚棋待诏,如今隐匿于北凉,暗中守护着那位亡国公主的 曹长卿。
方才那一瞬间,远在武帝城发生的一切,那冲霄而起的青金色光柱,那引动百万兵戈齐鸣的磅礴意志,如同无形的风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清晰地冲击到了他的心神深处!
并非通过耳目,而是直接作用于他那已达 神游玄境 的浩瀚神识!
“这是……何等恢宏的诗文之气?!”曹长卿一向古井无波的心境,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回荡在天地间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识海。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初闻此句,曹长卿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这等赤裸裸宣扬杀伐之语,与他平生所秉持的儒家仁恕之道大相径庭,更与他守护的那份纤弱美好格格不入。在他看来,这吟诗之人,或许是个手段通天的奇人,但心性恐怕流于偏激霸道。
然而,当那诗句后续传来,尤其是那低沉悲悯的“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入耳时,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这并非一味的颂扬暴力,内里竟藏着一份对世间不公的冷澈洞察与无奈。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动容。真正让他心神剧震,乃至周身气机都为之紊乱一瞬的,是那最后两句,如同画龙点睛,又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他坚守了数十年的信念之上——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轰!
曹长卿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是无尽的轰鸣!
这两句诗,太沉重,太悲壮,也太……熟悉!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照亮了那片早已被血与火染红的西楚故土!他想起了那些为了守护摇摇欲坠的王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亦无怨无悔的西楚儿郎!他想起了自己身为棋待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君王死社稷的无力与悲恸!
“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哪里是什么偏激霸道?这分明是超越了个人生死、超越了名利荣辱的赤胆忠魂!是将一腔热血、一身武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家国天下的宏大胸怀!
这诗句中蕴含的,不是对杀戮的迷恋,而是对“守护”二字的终极诠释!是为了身后那片土地、那些百姓,可以慷慨赴死、连尸骨还乡都视为多余的决绝与坦荡!
曹长卿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一生执着于复国,执着于守护那仅存的血脉(姜泥),其根源,不也正是这份深植于骨髓的“为国为民”之念吗?只是他的方式,更为隐忍,更为曲折。
而此刻,这诗句却以一种最直接、最磅礴的方式,将他内心深处最核心的信念,呐喊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仿佛要穿透虚空,看清那吟诗之人的模样。神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追溯,捕捉着那诗句中残留的、独特的文气印记。
“林知文……原来是你。”曹长卿低声自语,语气极其复杂。
对于林知文,他早有耳闻。文道革新者,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此前在他心中,林知文更多是一个“奇人”,一个掌握了特殊力量、试图推行新道的“异数”。他欣赏其才,却也带着几分旁观者的审视与疏离。
但此刻,听闻此诗,感受到那诗中澎湃激昂、却又悲壮赤诚的胸怀,曹长卿对林知文的观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不再是简单的“奇人”,这是一个在精神内核上,与他有着共通之处的同道!
或许道路不同,方式迥异,但他们所追求的那份“大义”,那份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执着,本质上是相通的!
他想起了那个在王府中怯懦卑微、却又眼神倔强的侍女身影(姜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更坚定的决心。复国之路,漫漫无期,荆棘遍布。他曹长卿可以隐忍,可以背负骂名,可以耗尽心血,只因他相信,那份传承自故国的文明与精神,值得守护。
而林知文,他似乎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试图为这混乱的天下,建立一种新的秩序,一种能让更多人“有尊严、有希望”活着的可能。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广义的“守护”?
“文道……林知文……”曹长卿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那一直萦绕在他眉宇间的郁结,似乎因这诗句的冲击,松动了一丝。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遥远的、与自己遥相呼应的星火。
他依旧会坚守自己的路,守护他要守护的人。但对于那位在武帝城头吟出《男儿行》的青衫文宗,他心中已再无半分轻视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佩,以及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知己”的认同感。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曹长卿再次低声吟诵着这两句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转身,不再看向东方,目光重新落回那潺潺流水,眼神却已变得更加深邃、坚定。
风过听潮亭,带来远方依稀的讯息。
一位是亡国遗臣,一位是文道新宗。
在这北凉之地,因一首诗,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于此刻,产生了奇妙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