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头诗惊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远超寻常的速度传回了北凉。并非通过官方的驿道,而是经由那些游走四方的江湖客、商旅,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渠道,在北凉城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悄然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那位在中原搞文道的林先生,在武帝城头念了一首诗!”
“何止念诗!据说引得百万兵器齐鸣,光柱通天!连王仙芝城主都点头了!”
“我的老天爷……那诗听着就带劲!‘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这才是我北凉儿郎该有的气魄!”
“还有最后两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听得老子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提刀去砍北莽蛮子!”
议论声沸沸扬扬,夹杂着惊叹、向往与难以言喻的兴奋。那诗句中蕴含的铁血豪情与为国捐躯的赤诚,与北凉之地崇尚勇武、守护家园的风气天然契合,迅速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火焰。
这些话语,自然也飘进了那座森严的北凉王府,飘进了某些看似与世隔绝的角落。
姜泥端着一盆刚刚浆洗好的、属于某位管事的衣物,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向晾晒的后院。她的脚步依旧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任何人。那些关于林知文和那首诗的议论声,如同细碎的针,不可避免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起初,她只是麻木地听着,如同听到任何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她的人生早已被恐惧和卑微填满,外界的风云变幻,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
然而,当那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隐约传入耳中时,她瘦小的身躯猛地一颤,手中的木盆差点脱手掉落!
这句话……这句话……
仿佛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深处!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如今已变得模糊的、被称为“皇宫”的地方。想起了那些穿着华丽甲胄、在宫墙下巡弋的禁军将士,他们眼神锐利,身姿挺拔。想起了城破那天,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天的火光,还有……那些明知大势已去,却依旧手持兵刃,高呼着“护卫陛下”、“与西楚共存亡”,毅然冲向如潮敌军的模糊身影……
那些身影,最终都倒下了,血染红了宫阶,染红了她的记忆。
她记得有一个年轻的侍卫长,平时总会偷偷塞给她一块糖,城破时,他浑身是血,却依旧死死守着父皇宫殿的大门,直到被无数长矛刺穿。他倒下前,看向她藏身方向的那一眼,似乎有担忧,有诀别,却唯独没有……怯懦。
还有她的父皇……那个曾经在她心中如山岳般高大的男人,最后的选择……
“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姜泥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悲愤、以及一种深埋心底、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愧悔,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灼烧!
西楚亡了。她活了下来,像个影子一样,躲在这北凉王府的最底层,每日在恐惧与屈辱中挣扎度日。她害怕徐骁,害怕王府里每一个身份比她高的人,甚至害怕那些同样身为仆役、却可能欺凌她的人。她习惯了低头,习惯了颤抖,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包括那丝源自血脉的不甘与倔强,死死地压在灵魂的最深处。
可是,这首诗句,却像一把无情的手术刀,剖开了她层层包裹的怯懦外壳,让她赤裸裸地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一个亡国公主,一个不敢面对过去、更不敢奢望未来的,胆小鬼。
那些为她、为西楚战死的人,他们“何须马革裹尸还”,慷慨赴死。而她呢?她这个本该与他们同命运的人,却在这里,为了苟活,卑微如尘,连抬头看一眼天空的勇气都没有!
强烈的对比,带来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苦和自我厌恶。
这一夜,姜泥失眠了。她躺在冰冷的、属于最低等侍女的大通铺上,听着身旁同伴们均匀的呼吸声,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两句诗,以及那些血与火的记忆碎片。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恐惧的眼眸,在黑暗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至少,她想知道,那些能够吟诵出如此气概诗句的人,他们……是怎么做到不害怕的?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姜泥做完分内的杂役,趁着一段难得的空闲,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情——她要去见那位林先生。
她知道林先生住在哪里,那是王府的贵客院落,与她所处的底层仆役区域隔着重重门户,如同天堑。她一路低着头,心脏狂跳,躲避着可能遇到的巡查护卫和高等仆役,如同一个蹩脚的小贼,终于磕磕绊绊地来到了那座僻静院落的月亮门外。
雨水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冷得她瑟瑟发抖。她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几次想要转身逃走,但脑海中那两句诗,以及那些战死的身影,又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让她无法后退。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轻轻叩响了院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正是林知文。他似乎正准备出门,看到门外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恐惧却又蕴含着一丝奇异决绝的小侍女,微微一怔。
“是……是你?”林知文认出了她,正是那夜在听潮亭斟酒时惊慌失措的侍女。
姜泥看到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泄了一半,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绞着湿漉漉的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和颤抖:
“林……林先生……我……我……”
她紧张得语无伦次,眼泪混着雨水滑落脸颊。
林知文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和。
姜泥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是喊出了那句压在心底、让她日夜煎熬的问题:
“我想问……像我们这样的凡人……要怎么才能……才能不害怕?!要怎么才能……像您诗里写的那样……不怯懦?!”
问出这句话,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浑身瘫软,几乎要跪倒在这冰冷的雨水中。但她依旧倔强地仰着脸,任由雨水和泪水横流,那双清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林知文,充满了绝望的、最后的期盼。
她在问他,更是在问自己,问那早已覆灭的西楚之魂。
一个关于凡人,如何超越恐惧,寻回尊严与勇气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