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登以西二十公里,圣雷米小镇的地下指挥所内,煤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岩壁上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与汗水的酸腐气息,与前线传来的硝烟味隔着厚重的混凝土墙体,却依旧让人心头发紧。指挥所中央的巨型沙盘早已被标注得密密麻麻,代表德军的红色旗帜如燎原之火,从凡尔登北翼、东翼不断向南推进,而代表法军的蓝色旗帜则七零八落,不少已被红色标识覆盖,只剩下凡尔登核心区域与杜奥蒙堡方向还勉强维持着防线轮廓。
法军总司令霞飞身着笔挺的藏青色元帅制服,肩章上的金星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醒目,只是往日里沉稳如磐石的面容,此刻已满是焦灼。他佝偻着脊背,双手死死按在沙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步步紧逼的红色旗帜,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桌面上的电报早已堆积如山,每一份都标注着“紧急”字样,油墨未干的字迹里满是绝望:“北翼阵地失守,德军坦克突破三道防线”“步兵第12师伤亡过半,已无力抵抗”“弹药储备不足两小时,请求紧急空投”……通讯兵们抱着电报夹穿梭其间,脚步声、电话铃声、译电员的急促低语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危局之网。
“元帅,北翼第7集团军传回最新战报,德军坦克集群攻势不减,第15师防线已被撕裂,剩余兵力退守第二道战壕!”一名参谋官脸色惨白地冲到霞飞面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霞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视着指挥部内的众人,嘶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增援部队呢?尼韦尔的第3军什么时候能抵达?告诉他们,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凡尔登!”
话音未落,指挥所的厚重木门被猛地撞开,一股寒风裹挟着尘土涌入,一名身着少校制服的军官踉跄着冲了进来,军帽歪斜,领口敞开,脸上满是硝烟与尘土的痕迹,显然是从火线直接赶来。他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污渍,嘶声大喊,声音因极致的恐慌而破音:“元帅!大事不好!凡尔登左侧默兹河两岸守军全线溃败!德军坦克与步兵协同突击,我们的反坦克壕被碾平,三个师的指挥官已率部投降!防线彻底崩了!”
“什么?!”霞飞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若非身旁的参谋官及时扶住,险些栽倒在地。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名少校,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默兹河两岸是凡尔登左侧的天然屏障,一旦失守,德军便可从侧翼迂回,直接包抄凡尔登核心阵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指挥部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霞飞身上,恐惧与绝望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就在这时,又一名身着中校制服的军官快步闯入,他的军靴沾满泥泞,脸上带着明显的擦伤,手中紧攥着一份染血的电报,语气急促得像是要炸开:“元帅!凡尔登右侧杜奥蒙堡遭德军重兵攻击!敌军投入了大量重型火炮与坦克,堡垒外墙已被炸开缺口,守军伤亡惨重,弹药即将耗尽,请求立即派遣增援部队,否则杜奥蒙堡撑不了一个小时!”
“杜奥蒙堡!”霞飞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杜奥蒙堡的重要性——那是凡尔登防线的最后一道制高点,地势险要,居高临下,一旦被德军攻占,整个凡尔登防线便会彻底失去依托,如同被抽走脊梁骨的巨人,顷刻间便会崩塌。更可怕的是,杜奥蒙堡后方便是巴勒迪克高速公路,若德军兵力充足,只需沿着这条公路长驱直入,巴黎便会暴露在德军的钢铁洪流之下,法兰西的首都将危在旦夕!
极致的恐慌与愤怒瞬间冲垮了霞飞的理智,他猛地挣脱参谋官的搀扶,一把揪住身旁作战参谋的衣领,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咆哮:“马上给我接尼韦尔!命令他立刻收拢所有可调动的兵力,不惜一切代价组织反攻!务必守住杜奥蒙堡,堵住默兹河两岸的缺口!告诉尼韦尔,他要是丢了杜奥蒙堡,就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我!”
作战参谋被霞飞的暴怒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点头应道:“是!元帅!我立刻传达命令!”说罢,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通讯台。
指挥部内的混乱愈发剧烈,电话铃声尖锐刺耳,参谋们的呼喊声、译电员的敲击声混杂在一起,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境压得喘不过气。霞飞扶着沙盘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的暴怒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前线节节败退,兵力捉襟见肘,弹药匮乏,援军迟迟不到,凡尔登这座“巴黎钥匙”,似乎已近失守的边缘。
就在霞飞的命令刚刚通过电波传往前线,作战参谋还在对着话筒嘶吼着确认指令时,指挥所的木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门口站着的身影却让所有人都瞬间噤声。
贝当元帅身着同样的藏青色制服,肩章上的金星与霞飞别无二致,只是他的神情远比霞飞沉稳,眉眼间带着久经沙场的冷峻与威严。他缓步走入指挥所,军靴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清晰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上。寒风掀起他的衣角,却丝毫未能动摇他挺拔的身姿,身后跟着两名神情严肃的参谋,手中捧着一份盖有法军最高统帅部印章的电文。
指挥部内的喧嚣瞬间平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直身体,目光复杂地看着贝当,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霞飞猛地转过身,看到贝当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便是浓浓的不甘与慌乱,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贝当冰冷的目光打断。
贝当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走到指挥所中央,接过参谋手中的电文,展开那张泛黄的纸张,目光扫过众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奉法兰西共和国最高统帅部命令,现宣布:法军前线总司令霞飞元帅,在凡尔登战役指挥期间,决策失误,导致法军损失惨重,防线濒临崩溃,已严重危及法兰西国家安全。自即日起,解除霞飞元帅前线指挥权,凡尔登前线所有法军部队,统一交由贝当元帅指挥。”
话音落下,指挥所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炮火轰鸣。霞飞僵在原地,脸色从惨白转为铁青,再到最后的灰败,他死死盯着贝当手中的电文,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这份命令意味着他的军事生涯在此刻戛然而止,更意味着凡尔登的危局,已然到了最高统帅部不得不临阵换帅的地步。
贝当收起电文,目光落在霞飞身上,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只有军人的冷峻与决绝:“霞飞元帅,请移交你的指挥文件与密码本,凡尔登的防线,不能再等了。”
霞飞缓缓低下头,肩膀无力地垮了下来,刚才的暴怒与焦灼已然消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与颓丧。他颤抖着伸出手,解开腰间的文件包,将指挥权象征的文件与密码本递了过去,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凡尔登……就交给你了。”
贝当接过指挥文件与密码本,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张,目光却未作片刻停留,径直落在中央的巨型沙盘上。他缓步上前,军靴踏过地面的碎石,发出沉稳的声响,将指挥部内残存的慌乱气息一点点压下。参谋们已迅速围拢过来,手中捧着最新的兵力部署图与战报,眼神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更藏着对这位新指挥官的期盼与忐忑。
沙盘之上,红色标识如毒藤般缠绕着凡尔登的外围防线,默兹河两岸的蓝色旗帜已尽数消失,只剩下代表溃败的白色标记散落其间;杜奥蒙堡所在的高地虽仍插着蓝色旗帜,却被密密麻麻的红色箭头从三面合围,如同惊涛骇浪中孤立的礁石,随时可能被吞噬。贝当俯身弯腰,右手拿起一根黄铜指挥棒,尖端轻轻点在默兹河的河道上,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代表溃兵的白色标记,眉头微蹙。
“默兹河两岸的溃败是致命的缺口,”贝当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指挥部内的沉寂,“德军若趁机迂回包抄,凡尔登核心阵地将腹背受敌,届时即便杜奥蒙堡尚存,也不过是孤城一座。”他的指挥棒缓缓移动,从默兹河转向杜奥蒙堡,尖端重重落在那处高地之上,“而这里,是凡尔登的脊梁,是巴黎的最后屏障,一旦失守,德军的钢铁洪流便可沿着巴勒迪克高速公路直捣首都,法兰西将万劫不复。”
话音落下,贝当直起身,目光扫过面前的作战参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我第一道命令!”
所有人瞬间屏息,手中的笔紧紧攥住,准备记录这关乎战局走向的指令。
“命令尼韦尔将军,即刻停止原定的反攻计划,全力收拢默兹河两岸的溃兵,在河岸南侧构建临时防线!”贝当的声音陡然提高,指挥棒指向默兹河南岸的平原地带,“务必在三小时内完成整编,筛选可用兵力,补充弹药装备,哪怕是残兵弱旅,也要组成防线的血肉,绝不能让德军轻易渡过默兹河,威胁凡尔登侧翼!”
作战参谋迅速记下指令,笔尖在纸上划过刺耳的声响,随即转身冲向通讯台,将命令加急发往尼韦尔的指挥部。
贝当没有停顿,指挥棒再次指向沙盘西侧,那里标注着“杜维耶堡”的字样,插着五面整齐的蓝色旗帜,是目前凡尔登防线外围为数不多的完整兵力部署点。“第二道命令!”他的目光愈发坚定,仿佛已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道指令上,“抽调驻防杜维耶堡的夏尔·芒然中将麾下五个师,全员紧急驰援杜奥蒙堡!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突破德军的封锁线,务必在日落前抵达要塞,加固防御工事,补充守军弹药,哪怕战至最后一名法兰西士兵,也要守住杜奥蒙堡的每一寸土地!”
“元帅!”指令刚一出口,身旁的巴尔富·里埃将军便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满是焦灼与担忧。他身着少将制服,鬓角已染风霜,作为跟随贝当多年的老部下,此刻却不得不说出心中的顾虑。他伸手扶住沙盘边缘,指尖指向杜维耶堡的位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杜维耶堡是凡尔登西线的重要屏障,一旦抽调五个师的兵力驰援杜奥蒙堡,那里的防御将变得极为空虚!若是德奥联军趁机发动进攻,杜维耶堡必然失守,届时西线门户大开,德军同样可以迂回夹击凡尔登!”
巴尔富·里埃的话音落下,指挥部内瞬间陷入寂静,参谋们纷纷抬起头,目光聚焦在贝当身上,眼中满是担忧。所有人都清楚杜维耶堡的战略意义,那是牵制德军西线兵力的重要据点,一旦失守,西线的压力将陡增,凡尔登的防线或许会陷入更大的危机。
贝当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巴尔富·里埃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深邃的眼眸中只剩下铁血与决绝。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在潮湿的岩壁间回荡:“里埃将军,你说得没错,杜维耶堡固然重要,但与杜奥蒙堡相比,不值一提。”
他抬手指向沙盘上的杜奥蒙堡,指尖重重按压在那处高地,语气中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你记住,只要杜奥蒙堡还在,凡尔登的防线就有依托,法军就有反击的根基,法兰西的旗帜就不会倒下;可若是杜奥蒙堡失守,凡尔登防线将彻底崩溃,德军会势席卷法国北部,我们所有的抵抗都将沦为徒劳,最终只会输掉这场战争,输掉整个法兰西的未来!”
贝当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中的坚定如钢铁般坚硬,仿佛要将这份信念刻进每个人的骨髓:“杜维耶堡的得失,关乎的是局部防线的安危;而杜奥蒙堡的存亡,关乎的是整个国家的命运。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赌注,我们必须赌,也只能赌!”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撼天动地的气势:“就算杜维耶堡失守,只要杜奥蒙堡能守住,我们就有时间调集兵力反扑,就能重新构筑防线;可若是杜奥蒙堡丢了,我们连反扑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不是计较一城一地得失的时候,是要为法兰西的存亡而战!”
巴尔富·里埃怔怔地看着贝当,这位新指挥官眼中的决绝与担当,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的顾虑。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再反驳,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担忧渐渐被坚定取代,抬手敬礼:“是!元帅!属下明白!”
贝当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沙盘,指挥棒再次指向杜奥蒙堡,语气沉稳如泰山:“传令夏尔·芒然中将,驰援途中不必顾虑侧翼,全力赶路,杜奥蒙堡的守军撑不了太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生死!”
“是!”作战参谋齐声应道,转身快步冲向通讯台,电报的滴答声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此前的慌乱无序,而是带着一种紧绷的秩序感,将贝当的铁血指令源源不断地传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