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从睡梦中浮起,而是从一片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无中被硬生生地“打捞”上来。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甚至没有“我”这个概念。只有一种不断下沉、却又永远触不到底的悬空感,仿佛灵魂被浸泡在绝对虚无的母液里,逐渐稀释、溶解。
然后,某种更原始的、属于“生命”本能的呛咳欲望,蛮横地撕裂了这片虚无。
“咳——!咳咳咳!!!”
苏拙猛地从水中坐起,肺部火烧火燎,冰冷的液体从口鼻中呛出,化为剧烈的咳嗽。他双手下意识地撑住身下,入手是滑腻的河床卵石与柔软的淤积泥沙。冰冷的河水没过他的胸口,带着一种并非纯粹寒冷的、而是仿佛能渗透灵魂的迟滞感。
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河水的湿冷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无的气息。视线因咳嗽而模糊,河水,亦或许是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待呼吸稍稍平复,他才开始打量四周。
天空是低垂的、均匀的铅灰色,没有云朵的层次,也没有日月星辰的踪迹,只是一种永恒的、沉闷的灰暗。
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均匀地洒下,却无法带来任何暖意或生机,只是让万物显露出一种褪色照片般的质感。
脚下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呈现一种浑浊的暗灰色,流速缓慢得近乎停滞,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形成一片令人眩晕的、上下无别的空虚景象。
河岸两侧,是望不到边际的、灰黑色的荒原。没有植物,没有起伏的山峦,只有一片平坦的、仿佛被最巨大的熨斗碾压过的死寂土地,零星散落着一些奇形怪状、色泽黯淡的、仿佛风化亿万年的岩石残骸,更像是某种巨大存在遗弃的骨骸。
空气凝滞,没有风,也没有任何气味。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他刚才的咳嗽声和水花声,都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空旷迅速吸收、湮灭,不留丝毫回响。
这里是……哪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在河底的顽石,冰冷而沉重。铸刀……苍白火焰……内心的虚无……放置双刀……然后,黑暗。
就在他试图理清思绪,挣扎着想要从冰冷的河水中站起时,一个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女声,从身侧不远处传来:
“你醒了。”
声音很轻,却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清晰得如同直接在耳畔响起。
苏拙猛地转头。
就在他右侧的河岸上,距离河水不过几步之遥,雷电芽衣静静地坐在一块略显平整的灰黑色岩石上。她依旧穿着那身曾被鲜血浸透、此刻却显得异常干净,或者说,褪去了所有色彩与故事的素白和服,那衣服的颜色似乎也融入了周遭的灰暗,显得有些发白。
她紫色的长发披散着,额前标志性的斜刘海比以往更长了一些,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左眼,只露出右半张清冷而苍白的脸。
她就那样坐着,双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她的目光,透过右眼,平静地落在苏拙身上。
那眼神……没有了之前的空洞与虚无,却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坚定或柔情。那是一种彻底的、仿佛洞悉了一切之后,再无任何情绪涟漪的平淡。就像她背后那条忘川之水,平滑,深沉,不起波澜。
“芽衣……”苏拙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里还有河水呛过的灼痛感。他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一如他曾经习惯的、用来掩饰或应对各种局面的那种,“我这是……泡了多久的澡?你怎么也不拉我一把,就在边上看着?”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撑住河底,想要站起。然而,身体传来的反馈让他心中一沉。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了四肢百骸,仿佛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抽走了支撑的力量,只剩下沉重的空壳。
体内,那曾经浩瀚奔腾的三重命途能量,此刻感应起来,如同彻底干涸的河床,只剩下最深处或许还残留着些许湿意,但已微不可察。
【虚无】的低语……不,是他自己内心的虚无回响,似乎也沉寂了下去,并非消失,而是仿佛与这周遭的环境、与他此刻的状态,融为了一体。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再次摔倒,但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站在及胸的冰冷河水中,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沉重的不适感。
面对他强装轻松的调侃,芽衣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挣扎站起,看着他湿漉漉的狼狈模样,紫色的右眸中连一丝怜悯或波动都没有。
然后,她微微低下头,几不可察地说了一声:
“抱歉。”
声音依旧平淡。
接着,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掠过苏拙,投向那灰暗无垠的荒原尽头,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昏迷之后,”她开始解释,语速平稳,没有起伏,“我和琪亚娜,拿到了那两把刀。”
苏拙心中一紧,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芽衣身侧,并未看到【始】或【终】。
“【始】让我恢复了理智。”芽衣继续说道,甚至抬手轻轻拂开了一点点额前的刘海,露出了下方完好却同样淡漠的左眼,似乎在展示“理智”的回归,“那些混乱的、空洞的感觉消失了。我‘记得’一切,记得大名府的战斗,记得城门前的……挥刀。”
说到“挥刀”时,她的语气甚至没有丝毫停顿或颤抖:“但我找不到它们带来的情绪了。就像看了一段别人的记录。”
“但是琪亚娜,”她的话锋微微一顿,“【终】的作用……似乎不同。她不再有鬼化时的疯狂和攻击性,醒了,也能正常交流。但是……”
芽衣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困惑”的情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纯粹的、强烈的破坏欲。不是愤怒,不是仇恨,更像是一种……本能。看到石头,想击碎它;看到河水,想搅乱它;甚至看到我,看到依旧昏迷的你……她眼中闪过的,也是‘想要破坏’的冲动。”
苏拙的嘴唇抿紧了,冰冷的河水似乎更冷了。
“我们谈过,尝试过。”芽衣的语气依旧像在汇报,“但她无法控制,也无法解释那种冲动。她说那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然后,她开始付诸行动。”
芽衣的目光微微低垂,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我们打了起来。就在你昏迷的屋子外面。她很强,【终】的力量让她对‘终结’、‘破坏’有着天然的亲和与掌控。但我有【始】。‘始源’或许无法直接对抗‘终焉’,但它能‘延续’,能‘再生’,能在被破坏的间隙找到存在的支点。”
她的叙述冷静得像在分析战局,“战斗持续了很久。没有旁观者,只有灰暗的天,和不断被摧毁又勉强维持的土地。最后,我找到了一丝破绽,并非击败,而是……用【始】的力量,短暂地‘覆盖’了她【终】的爆发。”
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就消失了。”
“不是死亡,不是离开。是像泡沫一样,‘噗’地一下,不见了。”
芽衣抬起头,看向苏拙,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理解,“就在她消失的同时,我手中的【始】之刀发出了强烈的共鸣,然后,它飞向我面前,和琪亚娜消失处留下的【终】,融合在了一起。”
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没有光芒大作,没有能量奔涌。就在她掌心上方寸许,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一柄“刀”的虚影,若隐若现。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和颜色,时而又像【始】的灰白混沌,时而又像【终】的暗黑沉寂,更多的时候,它什么也不像,只是一种“存在于此”的“无”的概念。
仅仅是注视着这虚影,苏拙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空洞感,仿佛自己的存在意义都在被悄然质疑、消解。
芽衣见他似乎有些不适,便将那虚影握紧,化作一柄长约两米有余的大太刀。
“当我拿起它的时候,”芽衣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质感,仿佛在复述一个直接烙印在认知里的画面:
“我就知道了。不是谁告诉我,也不是我‘想明白’的。就像……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房间的布置。拿起它,那些画面、那些循环、那些徒劳,就直接在那里了。”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但并非回忆,只是单纯的“凝视”着某种内在的“知晓”。
“出云,高天原……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被无形的拇指不断地、永无休止地弹起,落下,弹起,落下。正面是人,是秩序,是短暂的繁荣与希望;反面是鬼,是混乱,是注定的侵蚀与屠戮。
所谓的祸神,诏刀,英雄,背叛,牺牲……都只是这枚硬币在空中翻转时,光影偶尔投下的、些微不同的斑驳痕迹。
无论痕迹如何变化,硬币终将落下,而每一次落下,都无非是重复上一次的结局,然后被再次弹起。”
“我们以为在抗争,在选择,在守护或毁灭某些珍贵的东西。
但那些东西,连同我们的抗争本身,都只是这重复翻转中,早已被规定好的、必然出现的‘图案’的一部分。没有意义。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恨,在这枚永恒翻转、永无出路的硬币面前,轻薄得连尘埃都算不上。它只是……在那里,翻转着。而我们,是附着在它表面的、随着翻转而时而显形、时而湮灭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色彩。”
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激动或悲伤,只有一种彻底接受后的、冰冷的明晰。
“所以,我挥刀了。”她收回手,诏刀被她安放在身前:
“用这柄‘无’。不是斩向什么具体的目标。只是……对着那枚不断翻转的硬币,对着那整个令人窒息的、无穷重复的‘过程’,挥了一下。”
她描述得极其简单,但苏拙能感觉到,那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斩击,而是某种对“存在模式”本身的干涉,一种终极的“否决”。
“然后,翻转停止了。硬币消失了。不是破碎,而是像从未存在过那样,连带着它两面所承载的一切——出云,高天原,所有的人、神、鬼、故事、记忆、可能性——都归于‘无’。没有爆炸,没有哀嚎,没有终结的壮丽或悲惨。只是……不再有了。”
她终于从岩石上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却又格外孤独。
“之后,我背着你,来到了这里。这个……一切都不再存在之后,剩下的‘地方’。这条河,不知为何,我觉得可以叫它‘忘川’。”
她走到河边,低头看着缓慢流淌的灰色河水。
“我在这里等你醒来。”
她转过身,再次面对苏拙,被河水半浸的苏拙,紫色的右眸平静无波:
“没有为什么。就像河水会流,石头会在那里。你昏迷着,我无处可去,便在这里等着。你醒了,便是醒了。”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这灰暗天地间,另一件自然而然存在的景物。等待,这个行为本身,在她口中失去了任何目的或意义,仅仅是一个发生了的状态。
苏拙站在冰冷的忘川之水中,听着这平淡到极致的叙述,感受着身体里几乎不存在的力量,和灵魂深处与之共鸣的一片空旷。
他曾追逐的星海,他曾对抗的阴影,他曾珍视的面容,他曾经历的爱憎与别离……一切所谓“意义”的建构,都在芽衣这毫无情绪的陈述中,被这条灰色的、仿佛能溶解一切的忘川,静静冲刷、带走,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这片无量空处,这条不知何来的忘川,和岸边那个等待的、淡漠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