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拙站在冰冷的忘川水中,听着芽衣那将一切壮烈与惨痛都熨平成淡漠陈述的话语。曾经席卷他心灵的愤怒、不甘、自责、乃至那深不见底的虚无恐惧,此刻却奇异地沉寂了下去。就像狂风吹过后的沙漠,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安静的沙砾。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强装轻松,不是“乐子人”的戏谑,也不是绝望的惨笑。那是一种极为轻微的、仿佛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负担的、带着一丝了然与释然的轻笑。笑声很低,几乎被凝滞的空气吸收,却清晰地传入了芽衣耳中。
芽衣那平静无波的紫色右眸,终于因为这不属于预期反应的声响,而微微转动了一下,重新聚焦在苏拙脸上。她看到了他嘴角那抹真实的、近乎透明的弧度。
“芽衣,”苏拙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确认,“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这条河边见面了,对吗?”
这句话如同投入绝对静止水面的石子。
芽衣的身影,极其明显地颤了一下。
不是轻微的抖动,而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核心,整个人的轮廓都出现了刹那的模糊与不稳。她一直维持的、那种洞悉一切后的淡漠平淡,如同冰面般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她看着苏拙,右眼睁大了一些,那里面长久以来的空洞被一种骤然涌起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所搅动——惊愕、难以置信、一丝慌乱,还有更深处的、被掩埋许久的……痛楚。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苏拙脸上那释然的笑容都快要维持不住,身体因虚弱和寒冷而开始微微摇晃。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动作很轻,却仿佛耗尽了力气。
“……是第三次。”她的声音终于不再是完全的平淡,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颤抖,如同冰层下隐秘的水流。
“第三次?”苏拙重复,笑容淡去,只剩下专注的凝视。
芽衣移开了视线,仿佛不敢再看他,目光落向灰暗的忘川水,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片空无之地倾诉,只是恰好被他听见。
“你……每一次都失败了。每一次,出云都在【虚无】的侵蚀下,以不同的方式走向终末。每一次,你身边的人……都会以不同的方式离开,或者……变成你不愿看到的样子。”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第一次……我不太记得具体了,只记得最后,你抱着我的……残躯,站在这附近。第二次,我好像……更早一些就彻底鬼化了,你亲手……用‘真’之诏刀,让我解脱。”
她说这些时,语气依旧努力维持着平稳,但某些词汇的短暂停顿,暴露了其下汹涌的暗流。
“然后,每一次失败后,你都会动用【终末】的力量。不是局部逆转,而是……将整个出云相关的时空,强行倒流回某个节点之前。你想重来,想找到破局的方法,想救下……所有人。”
她终于再次看向苏拙,眼神里充满了苏拙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疲惫与……怜悯?
“那需要难以想象的力量,也会让你承受巨大的负担和侵蚀。更重要的是……【虚无】的影响,会抹去你关于‘重来’的记忆。
你不会记得自己失败过,不会记得那些失去的轮回。每一次‘重新开始’,对你而言,都是第一次。你以为自己是初至出云,是第一次尝试对抗这里的阴影,是第一次……认识我们。”
苏拙静静地听着,河水冰冷刺骨,内心却一片奇异的平静。
原来如此。
难怪他体内力量消耗如此之巨,濒临枯竭;难怪他对抗【虚无】侵蚀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深层的疲惫感;难怪他有时会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原来,这已然是第三次的终局。
前两次,他燃烧自己,倒转时空,换来又一次徒劳的尝试,却连“徒劳”本身,都被规则悄然抹去。
“我……是在这一切结束,拿起‘无’之后,才‘想起’这些的。”
芽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看完了整个故事的最后一页,前面的章节,才自动浮现出来。包括前两次……在这里,看着你倒下,或者,和你一起……沉入这条河的记忆。”
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河边,蹲下身,与站在水中的苏拙平视。这一次,她眼中那层名为“淡漠”的坚冰彻底融化,露出了其下深藏的、属于“雷电芽衣”的关切、忧虑,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苏拙,”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恳求:
“你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我看得出来,你体内那些曾如星辰般浩瀚的命途能量,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你逆转了两次时空,又铸成了那两把……刀,你对抗【虚无】,与自己的心魔搏斗……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冰冷的脸颊,却在半途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出云,失去了琪亚娜……我挥刀向我的子民,我亲手终结了无数生命,也终结了那个世界本身……我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迅速被她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哀求的坚定:
“我不能再……不能再失去你了。至少……至少让你活着,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普通人,哪怕永远留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处……好不好?”
看着芽衣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人”的情感波动,看着她为自己流露的担忧与悲伤,苏拙心中最后一点沉重的块垒,似乎也悄然消散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不堪。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次,是温柔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谁说我什么都没有了,芽衣。”他轻声说,语气却异常肯定,“至少……我还剩下,拯救一个人的力量。”
芽衣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被更强烈的不安取代。
“你说什么?苏拙,你不要做傻事!这里已经没有需要拯救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苏拙已经握住了她停在半空的那只手。
“我什么都做不到,但是,至少,我还能拯救一人,我还能,救下你。”
不是温柔的牵起,而是一种带着决绝力道的紧握。与此同时,一股无形却无比坚韧的力量,顺着他的手掌瞬间蔓延至芽衣全身。
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禁锢,源自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超越命途、定义自身“存在”的本源意志。芽衣只觉全身一僵,仿佛被凝固在琥珀中的飞虫,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只有意识和感官仍在疯狂运转。
“苏拙?!你做什么?!放开我!”她终于失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恐惧。担忧,焦虑,伤感……所有被“虚无”掩埋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在她紫色的眼眸中剧烈翻腾。
苏拙没有回答。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借助那禁锢的力量,引导着芽衣无法动弹的身体,让她握住了那柄一直静静挂在她身侧的“无”。
超过两米长的巨大太刀,刀身流转着混沌与寂灭的气息,此刻被芽衣,或者说,被苏拙引导着芽衣,握在手中。
然后,苏拙握着她的手,将那仿佛能斩灭一切概念的刀刃,轻轻调转,横了过来,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不——!!!”芽衣的瞳孔紧缩到极致,尖叫几乎撕破喉咙,却无法阻止分毫。
苏拙的脸色平静得近乎圣洁。他握着芽衣的手,引导着“无”的刀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横向切开了自己胸口的衣物和皮肤。
没有金光大作,没有能量爆发。只有一道平滑的切口悄然绽开。
然后,流出的,并非寻常的鲜血。
那是灿红的。鲜明、热烈、纯粹,仿佛凝聚了所有生命最本初的色彩,在灰暗的无量空处,在浑浊的忘川水畔,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光泽。
那红色如此夺目,仿佛自身就在发光,带着一种温暖、坚韧、蓬勃的“存在感”,与周遭一切的死寂与虚无格格不入。
这不是命途的力量,不是虚数能量。这是他苏拙,行走于【存在】之路,历经【终末】、【记忆】、【欢愉】三重洗礼,甚至在对抗自身虚无心魔后,于灵魂最深处淬炼出的、属于他自身的【存在】本源。
是他作为“苏拙”这个个体,对抗“空无”,定义“自我”的最终基石,当然,也是【存在】预备役的证明。
这灿红的、炽热的“存在”之血,并没有洒落地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化作一道温热的溪流,顺着“无”的刀锋倒流而上,再通过芽衣被紧握的手,源源不断地、汹涌地灌入她的身体!
“不要——!”
芽衣发出一声痛苦与震撼交织的闷哼,但比之身体,她的心更是剧痛,泪水如决堤之水,奔流而出。
她感觉那炽热的洪流冲入体内,并非破坏,而是在燃烧,在点亮,在将她那被“虚无”浸透、变得冰冷而空洞的身心,重新点燃!
麻木的感官复苏,冻结的情感奔涌,连那柄象征着“无”的巨刀,似乎都在微微震颤,发出低鸣,仿佛其“否定一切”的本质,正在被这注入的、纯粹的“存在”之力所冲击、所调和!
苏拙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白下去,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握住芽衣的手也渐渐无力。但他依旧坚持着,将那象征着他存在的血液,送入芽衣体内。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要……忘记……”
他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永远……不要……忘记……”
“忘记你是雷电芽衣……忘记你曾爱过、恨过、守护过、痛苦过……忘记那些失去的,但也记得那些拥有的……忘记虚无的答案,但永远……不要停止追问……”
“不要忘记……这抹、红色……”
话音未落,他紧握的手彻底松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仰倒,朝着浑浊的忘川之水坠去。胸口那道伤口不再流出那灿红的血,只剩下苍白与空寂。
“苏拙——!!!”
禁锢的力量随着苏拙意识的消散而解除,芽衣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丢开那柄仿佛也黯淡了几分的“无”,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想要抓住他下坠的身体。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苏拙衣角的刹那——
“嘻嘻……”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带着戏谑与玩味的轻笑,毫无征兆地在这片绝对死寂的无量空处响起。
声音来源不明,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
紧接着,芽衣眼前一花。
苏拙下坠的身体,就在她指尖之前,凭空消失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
没有空间波动,没有能量涟漪,就像他从未存在于此,从未倒向那片灰色的河水。
芽衣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河岸上,泥水溅了她一身。她猛地抬起头,紫眸中盈满了未落的泪水与极致的惊愕,疯狂地扫视着空无一物的灰暗天空与忘川水面。
除了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那柄静静躺在不远处的“无”,再无他物。
刚才那声轻笑……是幻觉吗?
苏拙……去了哪里?
她跪坐在泥泞中,胸口因那灌入的、炽热的“存在”本源而剧烈起伏,冰冷了许久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奔流,各种激烈的情感——恐慌、茫然、一丝微弱却顽固的希冀——在她心中激烈冲撞。
而那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同一个诡异的休止符,悬停在这一切的终局之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染了泥水、却似乎隐隐透着一丝暖意的手掌,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苏拙最后那句微弱却斩钉截铁的嘱托:
“永远……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