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珀斯天高云淡,干燥的空气里带着一丝凉爽。王宫最大的石砌议事殿,今日再次迎来了苏格兰王国几乎所有有头脸的贵族、高级官员和重要将领。
与以往御前会议常有的压抑低语或公开争吵不同,今日的气氛显得格外庄重而统一,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经过整顿、积蓄待发的力量感。这是威尔一世确立内阁与枢密院新体制、并推行一系列重大改革后的第一次年度大议,其意义远非寻常会议可比。
大殿内的格局已然悄然变化,象征最高文官权力的内阁首辅老莫顿伯爵、次辅兼度支大臣艾伦·莫顿爵士及其余几位阁员,与象征最高军权的枢密使阿德里安元帅、同知枢密院事华莱士、莫雷,以及因军功和忠诚新晋入枢密院参与机务的小布鲁斯爵士等人,分列于王座台阶之下左右最前端,位置显赫,超越了按传统爵位排列的序列。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却有力地向所有人宣告着王国权力核心的转移与固化。
其后,则是按照爵位高低和官职重要性排列的众多参与者,济济一堂中不少面孔是崭新而引人注目的。有穿着统一的深蓝色或灰色低级官员袍服、虽竭力保持镇静却仍忍不住微微昂首的科举进士代表;更有一批佩戴着崭新打造的“武骑尉”、“骁骑尉”甚至更高阶“果毅都尉”徽章、皮肤黝黑粗糙、眉宇间带着未曾褪尽的战场杀伐之气与阶层跃升后自豪感的新晋军功贵族。
他们与那些穿着传承数代的家族纹章礼服、佩戴古老珠宝、神色复杂难辨的老牌世袭贵族们站在一起,形成了视觉与气质上鲜明的对比,共同构成了苏格兰权力阶层新旧交织的新图谱。
钟鸣响起,威尔一世身着象征王权的深紫色镶貂皮长袍,头戴简易的金环,步入大殿。他步伐沉稳,目光沉静如古井,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将每一张脸上的兴奋、期待、忧虑、审视或恭敬尽收眼底。他登上高台,在王座上落座,无形的威压随之弥漫开来。
“又是一年。”威尔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平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今日召集诸位,非为争论琐细公务,而是为了回顾我们共同走过的道路,看清我们此刻所站立的位置,以及……”他略微停顿,加重了语气,“展望我们即将前往的未来。”
他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修辞或拉丁文引言,而是选择用最直接的事实和数据说话,这本身也是一种姿态。
“过去一年,内阁与枢密院设立并运转,政务军事,权责分明,各司其职,效率倍增。”他的目光掠过老莫顿和阿德里安,“南方特威德河流域水患,新制之下,赈济之令朝发夕至,粮秣物资水陆并进,民得安堵,无大规模流离饥馑之患。此非天幸,乃新政统筹之力,执行力之验!”
台下,内阁官员和那些参与过赈济的新科进士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几位老贵族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有人微微颔首,似是无法否认这效率。
“《求贤令》颁行天下,科举取士,开前所未有之局。”威尔继续道,声音平稳,“首批三十位才俊,不论出身寒微,唯凭学识实务中选,如今已分赴王国各地州郡任职。王国行政之肌体,得此新血注入,政令通达,法令渐能畅行于偏乡远郡,民心依附,此乃根基稳固之象!”
那些身着官袍的进士代表,脸上抑制不住激动,手指微微收紧,老贵族队列中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但很快淹没在寂静中。
“《军功爵制》全面推行,战功明赏,爵禄及于卒伍!”威尔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带着金石之音,“首批一百零七名勇士,凭其在法莱奇乃至更早战事中之功,受封各等勋爵!军心为之大振,士气为之如虹!我可以告诉诸位,今日苏格兰王国军队之剑锋之利,战意之炽,百年来未曾有!”
“吼!”以华莱士、莫雷为首,台下所有武将行列,尤其是那些新晋军功贵族所在的位置,爆发出低沉而整齐的应和声,如同猛兽压抑的咆哮。
华莱士眼中闪着灼热的光,拳头紧握,仿佛已经渴望战斗,莫雷则沉稳许多,但同样重重颔首,对国王的话表示最深切的赞同,阿德里安元帅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老牌贵族中,不少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尤其是那些家中子弟在军中却未立显着战功的,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威尔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这些成绩,并非我一人之功。”他话锋一转,语气稍缓,“是内阁诸位臣工夙夜在公,是枢密院诸位将领治军有方、训练不懈,是无数新任官吏在各地恪尽职守,更是全军将士战场用命,全国百姓于田间、作坊辛勤劳作之结果!今日之苏格兰,已非昨日之积弱、分裂、任人欺凌之苏格兰!”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引领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们已成功驱逐外侮,肃清内患,初步建立了一套更高效、更公正、更能凝聚力量的新秩序。王国已经度过了最艰难、最危险的初创与整合期。”他刻意停顿了片刻,让这个重大的判断像巨石落入水中,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波澜。
“这便意味着,苏格兰,将从‘求存’与‘立制’的阶段,正式迈入一个全新的、更高的发展阶段,一个巩固根基、开拓强盛的阶段!”
“巩固根基,” 威尔详细阐述,语气坚定,“意味着我们要将已在中央和部分郡县见到成效的新政,更深、更广、更扎实地推行至王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它多么偏远。简而言之,要让王国的统治根基,坚如我们脚下的磐石,深如我们山间的矿脉!”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内的自信与规划,描绘出一幅内部建设的美好蓝图,让许多务实派官员和新贵频频点头。随即他的语气发生了微妙却清晰的转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与锋芒,让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而开拓强盛……” 他再次开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大殿南侧的墙壁,尽管那里只有厚重的石砖和挂毯,但所有人都感觉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墙壁,投向了更远的南方。“则意味着,我们绝不能,也绝不会满足于偏安这北方一隅,守成看家,更不能再抱有天真的幻想,以为和平会因我们的虔诚祈祷或谨慎避让而长久降临。”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几乎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来了,这才是今天真正的重头戏。
所有人都明白国王意指何方,那片广袤、富庶却始终对北方虎视眈眈的南方土地,那个强大的、从未真正承认苏格兰独立地位的邻居。
“一头曾经受伤的雄狮,或许会暂时退回巢穴,舔舐伤口,积聚力量,”威尔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听众的心鼓上,“但它绝不会遗忘仇恨与耻辱,更不会放弃它视为自己猎场与家园的领土。在我们看不见的南方,贪婪而警惕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们,旧的威胁并未随着几场边境冲突的结束而消散,它们只是在蛰伏,在阴影中积蓄力量,等待我们内部出现破绽、力量出现松懈的那一刻。”
他没有直接点出“英格兰”或“爱德华一世”的名字,但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已经自动浮现出这些词汇和那个高大冷酷的身影。
“苏格兰的独立、尊严与未来,不能寄托于敌人的仁慈或疏忽之上!”威尔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它必须,也只能依靠我们自身永恒不衰、且不断增长的力量去扞卫!而历史告诉我们,最好的防御,有时……便是展现出足够强大、甚至足以主动出击的实力,让任何潜在的敌人都彻底明白,进犯的代价,将是他们绝对无法承受、也绝不愿想象的毁灭!”
“嗡——”台下终于无法保持完全的寂静。一阵压抑的、混杂着震惊、兴奋、忧虑的骚动如潮水般掠过。
老罗伯特·布鲁斯与身旁的阿索尔伯爵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安与忧虑。布鲁斯的眉头紧紧锁起,国王这番话几乎是在明确宣称不再满足于防御,甚至流露出进攻性!这与他所期望的“稳固内政、缓和外患”截然不同。阿索尔伯爵则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他领地靠近南方,一旦开战首当其冲,而且两人前不久和英格兰暗中往来。
武将行列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华莱士几乎要按捺不住,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嘴角咧开一个凶狠的弧度,仿佛已经嗅到了战场的气息。莫雷虽然沉稳,但眼神也锐利起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对国王终于明确表态感到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与坚定支持。连阿德里安元帅,虽然面沉如水,但握着剑柄的手也更紧了些。
新晋的军功贵族们则大多露出兴奋和期待的神情,对他们而言,更多的战争意味着更多的功勋、土地和荣耀!几位科举出身的文官则面色有些发白,他们擅长治理,对战争的残酷认识更深,但也无人敢出声质疑。
小布鲁斯站在枢密院同知的行列中,面色沉静,几乎看不出波澜。但他的目光,却几不可察地、短暂地扫过斜前方父亲那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知道父亲在担忧什么,但他自己的道路,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就在这骚动微起之时,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响起,压过了细微的嘈杂。是一直端坐在文官前列、靠近王座、代表着教会力量的詹姆斯·贝尔大主教。他手持权杖,缓缓站起身,向威尔微微欠身,声音洪亮而充满抚慰的力量:
“陛下所言,是为王国万世基业之深谋远虑,上帝赋予国王保卫臣民、守护疆土之神圣职责。我谨代表苏格兰教会,祈愿全能的上帝庇佑苏格兰,赐予我们智慧以巩固内政,赐予我们勇气以抵御外侮,更赐予陛下超凡的睿智与力量,引领王国走在正义与强盛的道路上。愿主的平安与苏格兰同在,愿主的旨意通过陛下的双手得以彰显。”
大主教的话既表达了对国王权威的支持,又隐含了希望战争是“正义”与“抵御外侮”的意味,不失宗教的调解立场。他的发言,让许多不安的贵族稍稍平静了一些,仿佛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背书。
威尔对贝尔大主教微微颔首,接受这份带有条件的祝福,但他随即话锋回转,不容任何模糊:
“因此,”他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也是对未来方向的明确宣告,“在未来一年,乃至数年,王国的核心要务,便是‘内固根本,外蓄雷霆’!所有政策制定,所有资源调配,所有力量整合,都需为此最高目标服务。望诸位,能摒弃旧日嫌隙与狭隘私见,以王国大局为重,同心同德,各尽其责,各展其才!”
他再次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扫视全场,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烙印在每一个人心中:“为了苏格兰!”
随即以格伦莫尔系将领、新晋军功贵族、内阁官员及科举进士为核心,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近乎狂热的回应,声浪澎湃,激荡在石柱与墙壁之间,久久不息。
许多老牌贵族在这巨大的声浪、国王无可动摇的意志以及大主教看似支持的发言面前,也不得不随之举臂,开口附和,只是他们口中的呐喊,多少有些勉强,心中的那份对未知战争的恐惧、对权力进一步流失的不安,以及对家族命运的深深忧虑,却愈发强烈清晰。
年度大议在一种激昂澎湃与潜流暗涌并存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威尔没有透露任何具体的南下时间表或作战方案,但他那强势宣示,以及将王国定位从守成转入“开拓强盛”新阶段的战略转向。苏格兰,这头由威尔一世亲手锻造、喂以新制度与铁血、并已磨砺了爪牙的北方雄狮,已经不再满足于守护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