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膝盖压着一块凸起的水泥棱,疼得脚趾抽了一下。怀里婴儿还在抓我衣服,小手像铁钩,指甲刮着布料发出沙沙声。左臂那道血痕早干了,结的痂被汗浸软,一蹭就裂,血又渗出来,顺着手指滴到地上,一滴,两滴。
不疼了。
痛感被麻木吃掉,只剩下一种奇怪的清醒,像熬夜通宵后突然安静下来的宿舍,连呼吸都带着回音。
电子表震了一下,很轻,像是系统在打嗝。我低头看,屏幕黑着,可脑子里那行字还在:【权限重置中……】
没完。
赵培生那滩水已经没了,操场裂缝也合上了,可空气里还飘着点东西——不是记忆碎片,是某种更沉的东西,压在胸口,像有人把我的肺掏出来称了称,又塞回去。
然后,她出现了。
旗袍,盲眼,手里抱着一把只剩一根弦的琴。琴师“默”站在三步外,旗袍下摆悬空,没沾地,也没风,可布料一直在动,像水底的海草。
“每个轮回,你都选一样的答案。”她开口,声音还是系统那种冷调子,可尾音有点抖,“这次呢?”
我没动。
婴儿突然扭头,金瞳直勾勾盯着她,小嘴微张,像是要说话。可他没出声,只是手指收紧,抓得我肩膀一痛。
我喘了口气,指尖蹭了蹭左臂的血痂。
疼。
我还活着。
这感觉很陌生。以前破案,赢了就赢了,系统发奖励,我收着,像刷副本掉装备。可现在不一样。我赢了赵培生,赢了黑洞,赢了逻辑,可没人给我发成就,也没人告诉我下一步该干嘛。
“你说你是被切掉的情感。”我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墙,“那你记得,我是怎么写的那个‘人’字吗?”
她没答。
琴弦嗡了一声,很细,可我太阳穴跟着抽了一下。眼前闪出一帧画面:老周蹲在走廊,拖把水混着脑脊液,一滴一滴落在地砖缝里。接着是林晚秋,实验室的灯刚亮,她睁眼,睫毛上沾着孢子粉。再接着是魏九,站在月球背面的服务器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行代码。
都不是我的记忆。
可我认得。
“你看到了。”琴师低语,“所有时间线,所有失败的适配体。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除非你做选择。”
她抬手,琴弦一震。
空气裂开。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裂,是那种让你脑子突然卡住的感觉,像视频加载到一半,画面扭曲成乱码。然后,两幅图慢慢浮现。
左边:我站在高处,穿的不是校服,是种说不清材质的长袍,上面流动着数据流。底下站满了人,林晚秋、魏九、柯谨、沈哑……全低着头,像等指令的机器人。我抬起手,他们也跟着抬,动作整齐得瘆人。镜头拉近,我眼里没光,瞳孔像是被代码填满。
右边:教室。阳光从窗户斜进来,照在课桌上。我坐在后排,手里捏着半包辣条,正往嘴里塞。林晚秋从门口走过,没看我,书包带子断了,她低头去捡。婴儿在操场跑,笑得满脸褶子,金瞳没了,就是个普通小孩。我低头看自己手腕,电子表没了,系统界面也没了。一切都没了。包括我妈的监控截图,包括“清源计划”四个血字,包括程砚说的那句“逻辑漏洞,必须清除”。
全没了。
我喉咙发紧。
左边是神。
右边是人。
可右边,也意味着我妈白死了,魏九白上传了意识,林晚秋白被注入孢子,沈哑白牺牲,老周白擦了一百多年的地。
所有人的痛,都成了无意义的废案。
“选一个。”琴师说,“选完,另一个就永远消失。”
我盯着右边那幅图。
辣条包装纸是红色的,边角卷了,上面印着“香辣味,非油炸”。我咬了一口,咔嚓声特别响。阳光照在脸上,暖的。可我心里空得厉害,像考试交卷前突然发现忘了写名字。
“如果我选右边……”我问,“我能记得她们吗?”
“不能。”琴师答得干脆,“记忆随系统清除。你会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学生,破过几起小案子,爱吃辣条,上课打瞌睡。仅此而已。”
“那如果我选左边?”
“你将成为新观测者。系统由你掌控,所有觉醒者归你调度。你可以重启‘清源计划’,可以修复时间线,可以——”
“可以命令林晚秋去死?”我打断她。
她顿了顿。
“如果逻辑判定她是变量风险。”
我笑了,笑得肩膀抖。
“你管这叫‘情感’?你连她是谁都不懂。你只是个被切下来的碎片,学着哭,学着笑,可你不知道辣条为什么比食堂菜香,不知道我妈写字时手抖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怕。”
琴师没动。
可那根琴弦,颤了一下。
就在这时,林晚秋走了过来。
她没说话,只是站到我旁边,脖颈那圈金色孢子忽然亮了,像被电流激活。孢子浮起来,在空中慢慢拼成一座小桥,不,是天平。
左盘,浮着一枚铜钥匙,编号第七,正是我床底铁箱里的最后一把。
右盘,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香辣味辣条,边角被指甲抠过,印着生产日期:2023年9月1日。
我认得这张纸。
那天我破了宿舍偷外卖案,奖励是系统给的“逻辑链强化”。我站在小卖部门口,撕开这包辣条,咬第一口的时候,林晚秋从旁边路过,看了我一眼,说:“你赢了案子,可外卖小哥还是得加班。”
我没理她。
可我把这张纸塞进了口袋,一直留着。
现在,它成了天平的一端。
“你要奇迹,还是要生活?”她轻声问。
我没答。
地下突然震了一下,沙石从天花板簌簌落下。我抬头,看见角落那道光晕——地下档案馆的入口——正在缩小。边缘像被火烧过的纸,一点点卷曲、熄灭。
机会只有一次。
琴弦又震了。
太阳穴闪过新画面:1907年,老周拿着钥匙,跪在钟楼前,嘴唇动着,像是在发誓。1985年,林晚秋被推进手术室,程砚拿着刀,镜片反着冷光。2045年,魏九在服务器前倒下,最后一秒,他嚼着蓝莓口香糖,笑了。
全来了。
所有轮回,所有牺牲,所有痛,全压在我肩上。
我低头看怀里的婴儿。
他金瞳映出我的脸——不是神,不是英雄,就是一个满脸血污、喘着粗气的年轻人,手里攥着辣条包装纸,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说我教过你写‘人’字……”我抬头,直视琴师的盲眼,“那你记得,我是怎么写的吗?”
她指尖微动。
琴弦停了震。
空气凝住。
她没答。
可我知道,她答不出来。
因为那个字,不是写出来的。
是我妈用血,一笔一划,刻在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