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的马蹄声在朱雀大街上由远及近,青铜马镫敲击青石板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燕雀。林惊鸿望着吕素素鬓角那支银簪,阳光顺着簪头的蔷薇花纹流淌,在她耳后投下细碎的光斑——十年了,这枚簪子竟没有丝毫磨损,仿佛昨日才别在她发间。
“曹操的使者在哪?”林惊鸿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龙佩。玉佩合缝处的温润触感如此真实,可吕素素手腕上那道本该存在的疤痕却消失无踪,像被岁月磨平的刻痕。
“在济世堂正厅等着呢。”赵云翻身下马,银甲上的云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说是带了主公的亲笔信,还有份‘江南舆图’要亲手交给你。”他压低声音,“那使者眼神不善,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家伙。”
吕素素已经站起身,将沾着草屑的裙摆理了理,药篮里的薄荷还带着晨露的潮气:“我去煎壶茶,你们议事吧。”她经过林惊鸿身边时,指尖不经意般擦过他的手背,温度与十年前那个梅雨季的清晨一模一样。
林惊鸿望着她走进堂屋的背影,心头疑云更重。建安二十三年的洛阳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模样——曹操在许都建了铜雀台,北方的乌桓已平,马超退居西凉,天下三分的格局初定。若吕素素真从归墟回来了,她怎会对这十年间的动荡一无所知?
正厅里的使者果然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他穿着件玄色锦袍,领口绣着暗金色的鹰纹,手指上的墨玉扳指在茶盏边蹭出细碎的声响。见林惊鸿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眼神像淬了冰:“林公子,别来无恙?”
“阁下是?”林惊鸿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断水剑斜倚在椅边,剑穗上的玉坠与怀里的龙佩隐隐相吸。
“在下陈琳,现掌许都秘阁。”使者推过个紫檀木盒,“主公说,当年赤壁一别,林公子助我军破了连环计,这份情一直记着。如今南方未定,特请公子去许都,共商取蜀之策。”
陈琳?林惊鸿的指尖猛地收紧。这名字他在官渡之战时听过,是袁绍麾下的主簿,写过《为袁绍檄豫州文》,把曹操骂得狗血淋头,后来降了曹,竟成了秘阁掌事。这等人物亲自来洛阳,绝不止为了“共商大计”。
木盒打开的瞬间,茶香突然被一股腥气盖过。里面铺着层黑绒布,放着半张泛黄的人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蜀地的关隘,边缘处的血渍已经发黑,显然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地图旁压着枚青铜虎符,刻着“西川都护”四字。
“这是……”林惊鸿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鲁的人皮。”陈琳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他不肯献汉中,主公便让许褚剥了他的皮,做成舆图。这虎符是刘璋的,他派使者来许都,说愿以蜀地降曹,只求保全家眷。”
赵云在一旁听得目眦欲裂,手按在青龙偃月刀的刀柄上,指节泛白。林惊鸿按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地图角落的一个红圈上——那里标着“落凤坡”,正是庞统当年中箭身亡的地方。
“主公知道公子与诸葛亮有旧。”陈琳放下茶盏,墨玉扳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他说,若公子肯劝诸葛亮归顺,便将荆州封给你,吕姑娘想要多少药圃,都能在荆州划出来。”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林惊鸿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曹操知道吕素素的存在,甚至清楚她的身世——否则不会用“药圃”做诱饵。归墟的约定,十年的等待,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曹操的算计里。
“我若不去呢?”林惊鸿的断水剑微微颤动,剑穗扫过地面的青砖。
陈琳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狠厉:“公子这济世堂里,藏着不少‘江东旧人’吧?比如账房张掌柜,原是孙坚的亲卫;后院烧火的老马,当年在孙策麾下当过头目。主公说,若公子不肯移步,这些人……怕是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了。”
林惊鸿猛地起身,断水剑“噌”地出鞘,寒光映在陈琳脸上。陈琳却丝毫不慌,反而指了指窗外:“公子看,街上是不是多了些生面孔?”
窗外的朱雀大街上,果然有十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在徘徊,腰间都鼓鼓囊囊的,眼神不住往济世堂瞟。街角的茶摊旁,两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用暗号交换眼神——那是秘阁特有的手势。
“主公敬公子是个人才,不愿动粗。”陈琳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锦袍的褶皱,“三日后卯时,我在北门外的驿站等公子。若是没来……”他没说完,转身往门外走,玄色的袍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使者走后,赵云一脚踹翻了茶桌,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这曹贼欺人太甚!俺这就去宰了那陈琳!”
“别冲动。”林惊鸿收起断水剑,目光落在后堂的门帘上。刚才陈琳提到“江东旧人”时,门帘动了一下,显然吕素素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
他掀开门帘走进后厨,吕素素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药罐里的当归羊肉汤咕嘟作响,香气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张掌柜和老马……”林惊鸿的声音有些艰涩。
“他们是我外公的旧部。”吕素素没有回头,添柴的手顿了顿,“当年我娘带孕逃出江东,是他们一路护送,后来隐姓埋名留在洛阳,帮我打理济世堂。”她转过身,眼眶泛红,“是我连累了他们。”
林惊鸿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沾着草木灰,掌心却很烫,像揣着团火:“跟我去许都。”
“不行!”吕素素猛地抽回手,“曹操老奸巨猾,此去就是羊入虎口!”
“不去,他们就得死。”林惊鸿望着灶膛里的火苗,“而且我要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这话像根刺,扎得吕素素脸色发白。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半片干枯的还魂草:“归墟的水会蚀掉记忆,但不会蚀掉信物。这是我从石柱阵带出来的,每过一年,就会枯掉一片叶子。”她展开草叶,上面果然有十道清晰的刻痕,“这十年,我一直在等你。”
林惊鸿的心猛地一缩。他接过还魂草,叶片的触感粗糙而真实,绝非幻境所能伪造。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吕素素说起归墟时,眼神里少了当年的恐惧,多了种刻意的平静,像在背诵别人的故事。
“三日后,我去许都。”林惊鸿将还魂草放回锦囊,“你留在洛阳,若我十日未归,就带着张掌柜他们去荆州,找诸葛亮。”
“我跟你一起去。”吕素素的语气异常坚定,“当年在归墟,我没能和你一起面对,这次不能再让你独自涉险。”她从药柜里取出个铁皮药箱,往里面塞着银针和解毒丹,“我是孙家的人,曹操未必敢对我下手。”
林惊鸿知道劝不住她,只得点头。他看着吕素素往药箱里放了把小巧的匕首,藏在药膏罐的夹层里——这是他们在博望坡定下的规矩,永远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三日后卯时,北门外的驿站飘着细雨。陈琳的马车停在廊下,黑色的帷幔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林惊鸿和吕素素刚走到马车旁,就被四个黑衣卫拦住,要搜身。
“放肆!”吕素素亮出鬓角的银簪,簪头的“吴”字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孙坚外孙女在此,你们也敢搜?”
黑衣卫的动作僵住了,看向陈琳。陈琳站在驿站门口,嘴角噙着抹冷笑:“吕姑娘不必动怒,主公只是怕有人带利器伤了公子。既然是自己人,那就上车吧。”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锦垫,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林惊鸿将吕素素护在身侧,断水剑藏在靴筒里,指尖始终贴着怀里的龙佩。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洛阳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雨雾中,像一场即将落幕的梦。
“公子可知,主公为何一定要你去许都?”陈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
“不是为了取蜀之策?”林惊鸿反问。
“取蜀是假,寻‘龙骨’是真。”陈琳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上面画着条巨大的龙形骨骼,“当年孙坚从洛阳带出来的,不止龙佩和宝藏,还有块能号令百兽的龙骨。后来他遇袭身亡,龙骨便不知所踪。主公说,只有龙佩的持有者,才能感应到龙骨的位置。”
林惊鸿心头剧震。他终于明白曹操的真正目的——龙佩、龙骨、孙家血脉,这三者合在一起,或许能唤醒某种沉睡的力量,足以颠覆天下。
“龙骨在蜀地?”吕素素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陈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吕姑娘果然知道些什么。传闻龙骨藏在白帝城的永安宫,而看守龙骨的,是当年孙策的亲卫,也是……你的舅父,吴景。”
吕素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药箱的手指节泛白。林惊鸿轻轻按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全是冷汗——她显然知道吴景的存在,却从未提起过。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像是碾过了什么硬物。林惊鸿猛地掀开帷幔,只见前方的官道上躺着具尸体,穿着黑衣卫的服饰,胸口插着支羽箭,箭尾刻着个“赵”字。
“是赵云的人!”林惊鸿瞬间明白过来,赵云担心他们出事,暗中派了人护送。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去许都。”陈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撩开车帘,对车夫喊道,“加快速度!抄近路去官渡!”
马车猛地转向,冲进旁边的岔路。林惊鸿贴在车窗上,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骑兵在追赶,红旗上的“赵”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是赵云亲自带人来了!
“陈掌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惊鸿的断水剑已经出鞘,剑尖直指陈琳的咽喉。
陈琳却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癫狂:“主公要龙骨,诸葛亮要龙骨,孙权也要龙骨……你们以为这马车是去许都的?错了,我们要去的是……落凤坡!”
落凤坡?林惊鸿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不仅是庞统的葬身之地,更是蜀地进入荆州的咽喉,三面环山,易守难攻——陈琳根本不是要带他们去见曹操,而是要把他们当成诱饵,引诸葛亮和孙权的人来抢龙骨!
“你疯了!”吕素素的匕首也抽了出来,抵在陈琳的腰侧,“这里离落凤坡还有千里之遥,你怎么可能……”
她的话没说完,马车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两人瞬间被抛起。林惊鸿下意识地将吕素素护在怀里,重重摔在车厢地板上。车外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兵器碰撞的脆响,夹杂着熟悉的龙吟——是龙佩在共鸣!
他挣扎着爬起来,掀开破碎的帷幔,只见马车翻倒在一片荒滩上,周围站着十几个黑衣人,为首的正是那个在归墟幻境里出现过的“假林惊鸿”!他手里拿着半块假龙佩,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又见面了,真的林惊鸿。”
“你到底是谁?”林惊鸿将吕素素护在身后,断水剑在雨雾中泛着寒光。
“我是谁不重要。”假林惊鸿晃了晃手里的假龙佩,“重要的是,龙骨已经现世了,就在落凤坡的崖底。曹操、孙权、诸葛亮,很快就会到齐,你们就等着看戏吧。”
他吹了声口哨,黑衣人突然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往马车上扔去。干燥的锦垫瞬间燃起大火,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林惊鸿拉着吕素素往后退,却发现身后的荒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
“想走?晚了!”假林惊鸿的声音在火光中回荡,“龙骨需要龙佩和孙家血脉才能开启,你们两个,一个都跑不了!”
吕素素突然拽了拽林惊鸿的衣袖,指着火把圈外的江面——那里不知何时漂来艘小船,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撑着竹篙往岸边靠,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布满皱纹,正是归墟里的那个老妪!
老妪的船还没靠岸,就被一支冷箭射中,竹篙脱手落入江中。她挣扎着看向林惊鸿,嘴里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龙骨……是……钥匙……”
话未说完,她的身影就沉入了江水中,只留下斗笠在水面上漂浮,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林惊鸿看着沉入江中的老妪,又看了看步步紧逼的假林惊鸿,突然明白了什么。归墟的老妪根本不是普通的撑船人,她一直在引导自己找到龙骨,而吕素素的记忆缺失,或许也与龙骨的秘密有关。
火光越来越旺,黑衣人已经逼近到十步之内。林惊鸿握紧断水剑,将吕素素的手握得更紧:“别怕,我们还有龙佩。”
吕素素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明亮,她看着林惊鸿怀里的龙佩,又看了看远处的江面,轻声说:“我好像……想起一些事了。归墟的石柱阵,其实是……”
她的话被一声震天的龙吟打断。林惊鸿怀里的龙佩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与假林惊鸿手里的假龙佩产生了剧烈的共鸣。江面上掀起巨浪,浪涛中隐约浮现出一条巨大的龙影,鳞片在火光中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是龙骨!”假林惊鸿的声音带着狂喜,“它感应到龙佩了!”
林惊鸿却无暇他顾,他看着吕素素的眼睛,里面突然浮现出与归墟井口一样的银白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却被龙吟和浪涛声淹没。
黑衣人已经扑了上来,刀锋在火光中闪着寒光。林惊鸿将吕素素护在身后,断水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迎向扑面而来的刀光。
他知道,真正的危险不是眼前的黑衣人,也不是曹操的算计,而是吕素素正在觉醒的记忆,和那条即将从江底升起的龙骨。
落凤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们头顶,而吕素素没说完的那句话,像个沉重的谜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江水还在上涨,龙影越来越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滩涂,将这一切吞噬。
这场围绕着龙骨的纷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