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梅雪共白头
梅坞的雪,总比别处来得缠绵。新岁的第一场雪落时,漫山的梅枝都弯了腰,却偏有花苞从雪隙里钻出来,像怕冷又倔强的星子。闻香居的新掌柜是晚晴的曾孙女,名唤念梅,梳着利落的短发,却总爱在鬓边别一朵干制的粉梅,说是“沾沾太爷爷沈砚之的墨气”。
这日清晨,念梅正在扫廊下的雪,忽见梅隐庐的方向飘起一缕炊烟。她心里一动——那庐舍已空了多年,只在每年祭典时才打扫,是谁在里面生火?
踩着积雪往庐舍去,远远看见个穿灰布棉袍的老者,正蹲在灶前添柴,灶上的陶壶咕嘟作响,飘出熟悉的白梅茶香。老者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像梅树的老皮,眼里却亮得惊人:“丫头,能借碗水吗?”
念梅递过水壶,见他手里攥着块褪色的手帕,里面包着半枝干枯的红梅。“您是……”
“五十年前,我在这梅坞当过兵。”老者摩挲着红梅枝,声音发涩,“当年守在这里,雪下得比现在还大,沈先生给我们画过红梅,说‘梅枝弯而不折,就像咱当兵的脊梁’。”
他指着灶台上的陶壶:“这壶还是我当年送的,没想到还在。”
念梅心里一热,想起太爷爷日记里写的“边关老兵”。她扶着老者坐在炉边,泡上白梅茶:“您说的沈先生,是我太爷爷沈砚之。他常说,当年有位老兵,把妻子留的白梅玉佩,托他画进了画里。”
老者猛地抬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正是那块白梅玉佩,玉质已被摩挲得温润,梅瓣的纹路却依旧清晰。“她走的时候,说等我守完边关,就来梅坞种白梅……我来晚了,晚了五十年啊。”
泪水落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念梅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明白,梅坞的雪从不是冷的,它是用来温养念想的——五十年的等待,五十年的牵挂,都被这雪裹着,藏在梅枝里,等一个重逢的时刻。
她取来笔墨,在宣纸上画了株白梅,枝桠间添了个小小的军帐,帐前站着两个依偎的身影。“您看,她一直在等您。”
老者捧着画,像捧着稀世珍宝。那天下午,他在白梅树下坐了很久,把半枝干枯的红梅埋进土里,玉佩则系在了最粗壮的枝桠上。“这样,她就能看见我回来了。”
雪越下越大,将老者的身影与梅树融成一片。念梅站在庐舍门口,看见白梅的枝桠上,玉佩在风雪里轻轻摇晃,像颗跳动的星,而新埋红梅的地方,雪地上竟渗出一点淡淡的红,像梅在雪地里开了朵小小的花。
入夜后,老者不肯住客栈,说要在梅隐庐守一夜。念梅便在灶里添了足够的炭,给他留了盏油灯。临睡前,她听见老者在轻声哼唱,调子像梅坞的风,苍凉却温柔——
“雪落梅花开,梅开等你来。
一岁一枯荣,香魂永不衰。”
第二日清晨,雪停了。念梅去梅隐庐时,见老者已倚着炉边睡着了,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攥着那幅《白梅待归图》。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与炉边飘落的梅瓣混在一起,像雪与梅,终于共了白头。
按老者的遗愿,他被葬在了白梅树下,与那块玉佩作伴。念梅在坟前种了株粉梅,说“这样既有白梅的素,也有粉梅的暖,就像您和她,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那年冬天,梅坞的白梅开得格外盛,粉梅也跟着凑热闹,把半面山坡都染成了胭脂色。有游客说,夜里总能看见白梅树下有两个身影,一个穿灰布棉袍,一个披粉色衣裙,在雪地里慢慢走,像一对相守了千年的恋人。
念梅听了,只是笑。她知道,那不是传说,是梅坞的雪与梅,在替世间所有等待的人,圆一个“梅雪共白头”的梦。而那缕幽冷的清香,早已把这些故事,织进了梅坞的骨血里,让每个来这里的人都知道:
有些等待,会被风雪记得;
有些深情,会被梅香收藏;
有些相守,哪怕隔着岁月,也能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开出最动人的花。
她转身回了闻香居,案上的梅语簿又添了新的一页,上面画着株白梅,旁边写着:“雪落时,梅开处,总有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