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上午的江风卷过,带来的不是往日的湿润清新,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火药混合的焦糊味。
近两个时辰不间断的惨烈搏杀,让这片原本荒芜的滩涂彻底沦为修罗场。以王五所部先锋军登陆点为核心,向外辐射数百步的区域内,景象触目惊心。
尸体层层叠叠,几乎无处下脚,阵亡兵士的鲜血早已浸透了沙质土壤,与江水混合,形成大片暗红发黑的泥泞地带,人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粘稠声响,每一次抬脚都仿佛要扯断与这片死亡之地的联系。
王五拄着卷刃的长刀,大口喘着粗气,甲胄上布满了刀砍枪刺的痕迹和喷溅的血污,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环顾四周,心中一片冰凉。两个时辰前跟随他奋勇登岸的两千余精锐,此刻还能站立、勉强维持阵型的已不足千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疲惫到了极点。许多人只是靠着意志和手中兵器支撑着身体,眼神因长时间的厮杀而显得有些空洞。
金声桓部的抵抗意志和韧性超出了战前的预估。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并非一味死守营垒,而是不断从后方调集生力军,轮番投入战场,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山东军这道单薄而坚韧的防线,试图在他们后续部队大规模登陆前,将这枚致命的“楔子”彻底拔除、扔进长江。
“将军!左翼……左翼快顶不住了!刘哨官战死,弟兄们伤亡太大,阵型就要散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哨官踉跄跑来,左臂无力地耷拉着。
王五猛地扭头向左翼望去。果然,那边情势已危如累卵。原本还算严密的盾墙早已支离破碎,长枪兵折损严重,残余的士兵正与数倍于己的敌军陷入最残酷的贴身混战。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叫着倒下。左军一名手持厚背砍刀的骁将异常悍勇,接连劈翻数名山东军士卒,正努力扩大突破口,其身后更多的左军士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向里挤压。
“亲兵队!还能喘气的,都跟老子上!”王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提起卷刃的长刀,如同猛虎般扑向左翼。
身边最后仅存的五十余名亲兵,闻令立刻挺直了疲惫的身躯,虽然甲胄残破,人人带伤,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爷爷王五在此!鼠辈受死!”他一声怒吼,如同惊雷,手中长刀虽已卷刃,但势大力沉,一个照面就将一名试图突破的敌军队官连人带刀劈飞出去!
主将亲自陷阵,极大地鼓舞了左翼守军的士气。原本濒临崩溃的防线,竟然硬生生又被顶了回去。但王五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兵力差距太大,若无变数,被赶下江去只是时间问题。
“他娘的!后续部队怎么还不上来?!”王五心中焦躁。渡江船队在敌军岸防炮和零星水师的骚扰下,运送效率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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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激流之中,“磁州号”战舰正承受着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攻击。
左军指挥官显然意识到了这艘拥有超越时代火力巨舰的巨大威胁,不惜代价,调动了沿江四五座最具威胁的炮台,集中火力向“磁州号”倾泻炮弹。实心铁弹呼啸着划破空气,不断落在战舰周围,激起密集的水柱,瓢泼般的水花反复冲刷着甲板。
“轰!”一枚沉重的实心弹狠狠砸在“磁州号”右舷水线附近,厚重的船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虽然没有当场破开一个大洞,但船板明显向内凹陷了一大片,木质纤维暴露出来,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大人!右舷遭重击!结构受损!下层甲板三号炮位被崩飞的木屑碎片波及,五人伤亡,一门火炮暂时无法操作!”水手长连滚爬爬地冲上舰桥,脸上混合着水渍和焦急,大声向沈廷扬汇报。
沈廷扬身体随着船身的摇晃微微晃动,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珠,沉声道:“命令各舰,向‘磁州号’靠拢,集中火力,优先摧毁正前方那座最大的炮台!‘海鸥’、‘飞鱼’,继续骚扰敌军水师,绝不能让他们靠近我渡江船队!”
他知道,水师每多牵制敌军一刻,滩头上的王五部众弟兄就多一分生机。
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达下去。散布在江面上的山东水师战船开始冒着炮火向“磁州号”靠拢,努力调整着航向与姿态,将吃水线下坚固的侧舷对准南岸。
炮手们在军官的催促下,根据桅杆观测哨不断打出的旗语,拼命转动绞盘,调整着炮口仰角和方向,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滚烫的炮管上,发出“嗤”的轻响。
“所有六斤炮!目标敌主炮台!装填实心弹!——齐射!”沈廷扬猛地挥下手。
“轰!轰!轰!轰!”
“磁州号”下层甲板瞬间被炽烈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笼罩!七八枚沉重的铁弹划出近乎笔直的弹道,直奔那座最大的岸防炮台而去。
这一次,炮击取得了显着效果!至少有两枚炮弹精准地命中了目标!一枚直接砸在了炮垒垛口上,砖石垒砌的工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瓷器,轰然坍塌一角,碎石激射;另一枚则幸运地从射击孔钻了进去,炮台内部传来一声闷响和隐约的惨叫,一门正在装填的火炮被掀翻,旁边的炮手非死即伤。这座炮台凶猛的火力顿时为之一窒。
“打得好!就该这样,瞄准了再打!”甲板上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水手们士气一振。
左军随之而来的反击也更为疯狂。
更多炮弹落在“磁州号”周围,甚至有一枚链弹(用铁链连接的两个实心球)呼啸着扫过甲板,摧毁了一段护栏,几名正在忙碌的水手躲闪不及,瞬间被切割成残破的躯体,鲜血染红了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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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多,北岸预设的指挥观察点,林天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久久不语。
镜片中残留的影像,是南岸滩头那惨烈至极的拉锯战,王五部在绝对劣势下苦苦支撑的画面,也是“磁州号”等水师战舰在弹雨中艰难前行的英勇。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那跨越江面传来的喊杀声与炮鸣的震动。
侍立一旁的参谋文书,敏锐地察觉到了林天身上散发出的凝重气息,他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王将军所部已至极限,滩头阵地岌岌可危。水师弟兄亦被敌军炮火死死缠住,难以为滩头提供更多直接支援,渡江速度大受影响。”
林天沉默着,目光再次扫过烟焰缭绕的江面,最终落在北岸后方那片隐蔽的河湾处。那里,战马的嘶鸣与士兵的低语隐约可闻。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是时候了!”林天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陈默,骑兵营立刻按预定计划,强渡登陆!再派快船通知王五,告诉他,再坚持一刻钟!援军马上就到!””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另外,催促黄得功部加快行军速度!他们作为第三波攻击梯队,抵达北岸后不得停留,立刻渡江投入战斗!告诉他,此战关键,在于速度!”
“遵命!”传令兵大声应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在北岸隐蔽处待命已久的陈默骑兵营,开始牵着战马,登上特制的宽底渡船。战马对于渡江是天生的恐惧,在船上不安地嘶鸣、挣扎,水手和骑兵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稳住。
一艘艘搭载着骑兵的渡船离开北岸,向着硝烟弥漫的南岸驶去。他们的目标,是滩头阵地东侧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湾,那里敌军防御相对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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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滩头,王五部已经到了极限。左军指挥官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手的疲态,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那名手持大刀的左军骁将虽被王五阵斩,但更多的敌军军官顶了上来,指挥着士兵疯狂冲击核心阵线。
“保护将军!”王五的亲兵队长怒吼着迎上,与一名冲上来的敌将战在一起,不过数合,便被一刀劈中胸膛,倒地身亡。
王五双目赤红,正要拼命,忽然听到东侧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和混乱!
“骑兵!是咱们的骑兵!”
“陈将军来了!”
只见东侧河湾处,陈默一马当先,冒着岸上零星的箭矢,第一个策马冲上了江滩!他身后的骑兵们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上岸!
战马踏上坚实的土地,立刻恢复了凶悍的本性。陈默甚至没有浪费时间整理队形,长刀直指正在围攻王五部的左军侧翼,厉声高喝:“骑兵营!随我冲阵!凿穿他们!”
“杀!”
数百骑兵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锋利的剃刀,狠狠地切入了左军进攻部队的侧翼!
铁蹄践踏,马刀挥舞!正在全力进攻的左军步兵,完全没有料到侧翼会突然出现如此数量的敌军骑兵,阵型瞬间大乱!骑兵的冲击力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惨叫声不绝于耳!
王五看到这一幕,精神大振,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弟兄们!咱们的骑兵到了!随我杀出去!反击!”
绝境逢生的山东军步兵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与冲入敌阵的骑兵里应外合,竟然将数倍于己的左军打得节节败退!
滩头阵地的危局,因为陈默骑兵的及时赶到,瞬间逆转!战场的天平,逐渐开始向着山东军一方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