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练声还在校场回荡。我站在东门边上,看着张石头带着新兵队跑完最后一圈。他的步伐稳,呼吸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这让我想起他跪下申请入先锋队时的样子。
我没多说什么,只点头让他归队。然后转身朝议事帐走去。
老将军已经在帐里了。他坐在主位上,手扶枪杆,目光落在沙盘上。军师站在一侧,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正在翻看。
我进去后,两人抬头看了我一眼。
“刚看完操练。”我说,“新兵营现在能压住老兵营半个时辰。”
老将军嗯了一声,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兵练得再好,也防不住人心变。”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先锋官的事过去几天了,可那种裂痕还在。不是靠几条军规就能补上的。
“他当年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将军说,“打过七场硬仗,救过三任主帅。谁能想到他会反?”
帐内安静下来。
军师放下竹简,轻声说:“功勋不会腐,人会。”
我走到沙盘前,看着代表营地的木块。从东谷到粮草营,再到主营破阵,每一步都清楚。可这些看得见的路,挡不住看不见的刀。
“这次能赢,是因为我们提前发现了密信。”我说,“但如果下次没人报信呢?如果下一个叛将更隐蔽呢?”
老将军抬起头:“你有想法就说。”
我点点头。“我想把整顿军纪的事继续往下走。不只是罚懒惩贪,还要查根子。”
“根子在哪?”军师问。
“在思想。”我说,“很多士兵不明白为谁而战。他们只知道听令,不知道为何要拼命。一旦有人许好处、给银钱,就容易动摇。”
老将军慢慢点头。“你说得对。我在边关三十年,见过太多人倒在这上面。不是败给敌人,是败给自己人。”
“所以我想设‘讲武堂’。”我说,“每月一次,全军集合,由各级将领亲自讲忠义、讲军法、讲阵亡兄弟的事。不念空话,只说真事。让活着的人知道,有人在等他们回家。”
军师接过话:“光讲不够。得让人敢说。”
我看向他。
他继续说:“各营设‘直奏使’,允许基层士兵越级上报将领异常行为。消息直达主帅案前,名字保密。同时,主帅每十天抽查三名中层将领的账目和行踪,形成常例。”
老将军听完,沉默片刻。“这个难办。很多人会觉得被盯梢,心生怨气。”
“那就先试点。”我说,“选三个营试行一个月。效果好就推开。有问题就改。”
“你准备让谁管这事?”军师问。
“我自己抓。”我说,“头三个月,每份直奏我都亲自看。每一笔抽查我都到场。让大家知道这不是走过场。”
老将军看着我,眼神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年轻将领,而是看一个要扛起整支军队的人。
“你还记得你第一天来军营的样子吗?”他忽然问。
我记得。那天我背着包袱,穿着旧布鞋,站在校场门口等分配。满眼都是铠甲鲜明的老兵,我不敢抬头。
“你说你来是为了建功立业。”老将军说,“现在你做的事,已经超出那个了。”
我没说话。
军师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下第一条草案:
“凡举报将领私调物资、勾结外敌者,经查实,赏银二十两,身份严格保密。”
我又补充:“所有阵亡将士家属,每年清明由主帅亲访。家中有困难的,军中优先安置子女入工坊或学堂。”
老将军听了,站起身走到案前。他拿起笔,在草案末尾加了一句:
“凡参与讲武堂授课者,记功一次,可抵半次战功。”
“这样大家才会认真讲。”他说。
我们一条条过内容。定下讲武堂由主帅、副将、老将军轮番主讲;直奏使由军师统管,每日汇总呈报;账目抽查范围包括粮草、兵器、马匹、薪饷四项;监督过程必须有第三方见证。
草案写了三页竹简。
写完后,我让传令兵取来火漆印盒,当场封存副本。一份存档,一份交军师细化执行条文,一份贴于点将台公示。
“明天就开始。”我说,“先从三个营试。”
老将军站起身,拿起长枪。“我去看看那几个营的主官。”
他走到帐口,停下脚步。“陆扬。”
我抬头。
“别以为立了规矩就万事大吉。”他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一直盯着,一直改。”
说完,他掀帘出去。
军师也动身收拾东西。他把羽扇放在案上,开始誊抄草案正文。
我坐到案前,翻开今日军报。第一行写着:
“昨夜两名伤员因感染去世,医营已登记姓名。”
我把名字记下,准备列入清明追悼名单。
军师一边写一边说:“讲武堂第一课,你打算讲什么?”
我想了想。“讲东谷那一夜。三十个老兵扮溃兵诱敌,是怎么咬牙撑下来的。讲火场里背出七个伤员的那个兵,他娘去年病死,家里只剩一个妹妹。”
“真实的事最有力。”军师点头。
外面天色渐暗,校场上的操练声停了。士兵们列队回营,脚步整齐。
军师吹灭油灯,准备离开。
“等等。”我说。
他停下。
我从怀里取出那块带字的布片。是从先锋官证据里多出来的。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四月十七,北坡换防,未见巡哨。”
这不是我们的人写的字迹。
“你查过这种墨吗?”我问。
军师接过布片仔细看。“像是混了炭灰的劣墨,民间常用。但写法很熟,应该是经常写字的人。”
“北坡换防那天,正好是粮道被调的日子。”我说,“那天我没安排巡哨,是因为接到命令说路线变更。”
军师皱眉。“命令是谁发的?”
“先锋官签的字。”我说,“但现在看来,可能有人冒签。”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巡逻队换岗。
军师把布片还给我。“这个线索得查。但不能乱动。要是惊动了背后的人,反而危险。”
我收起布片,放进贴身衣袋。
“直奏使制度,”我说,“得尽快铺开。”
军师点头。“我今晚就开始拟细则。”
他拿起羽扇,走出帐外。
我一个人留在帐里。油灯闪了一下,我伸手拨了灯芯。
门外传来新的脚步声。比刚才重,节奏稳。
是副将来了。
他掀帘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这是明日参加讲武堂的人员名单。三个试点营的百夫长以上全部到场。”
我把名单接过,放在案上。
“还有一件事。”副将说,“张石头的父亲昨夜到了营外。说是来看儿子。”
我抬头。“人呢?”
“在西门等着。守卫没放他进来。”
“带他去医营休息。”我说,“明天让他进来看看操练。”
副将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告诉张石头,他爹来了。”
副将点头出去。
我重新看向沙盘。手指划过东谷位置。
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天我们埋伏时,有个信号没对上。右侧高坡的烟火比预定晚了半刻钟升起。当时以为是风向问题,现在想想……
我拿起笔,在军报背面写下:
“查四月十六至十八,所有高坡值守记录。重点查烟火传递时间与责任人。”
写完,我把纸折好,放在直奏使专用匣子里。
油灯又闪了一下。
我盯着火焰,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