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熄了。
我放下布条,把剑收回鞘里。手指在剑柄缺口上停了一秒,起身走出营帐。
外面已经热闹起来。校场中央燃起三堆篝火,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碗里倒满了酒。笑声传得很远,但有些人笑得勉强。几个伤兵坐在角落,低头喝酒,没怎么说话。有人小声念着阵亡兄弟的名字。
副将迎上来,递给我一碗酒。“将军,庆功宴开始了。”
我没有接。“先等等。”
他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我走向高台。台阶是用木板搭的,踩上去有响声。走到上面站定,我没穿铠甲,只披了件深色战袍。左手自然垂下,碰到腰间的剑。那道血痕还在,洗不掉。
底下人陆续注意到我,声音慢慢小了。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我看过去,一个都没漏。
张石头坐在前排,左臂裹着布。他抬头看我,眼神有点紧张。旁边老兵拍了他一下,让他别动。
我说:“昨夜我为三十一位兄弟点了灯。”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
“今天,我要为三千位活着的兄弟点亮前路。”
人群静了下来。
“昨天有个老农走了几百里路来看儿子。他不知道战场多凶,只知道他儿子在这里。我告诉他,你儿子救过三个战友,背人冲出火场。他跪下了,我没扶。不是因为他是百姓,而是因为他是个父亲。”
底下有人低头。
“还有个断腿的兵,以前总骂训练太狠。今天他跟我说,他想学写字,以后能在工坊记账。他说他不想白拿军粮。”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
“我们打赢了,可赢的是什么?是先锋官死了?是叛乱平了?都不是。我们赢的是还能站在这里,还能喝酒,还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我举起酒碗。
“这一杯,敬死难者——他们用命换来的机会,我们得用命守下去!”
没人立刻动。
几息之后,张石头第一个站起来,举起碗。
接着是副将,是医官,是各个营的队长。
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碗碰在一起的声音很响。
喝完这碗,我说:“先锋官倒了,可边境的风不会停。渤辽未平,边民仍在受苦。今日我们喝酒,不是为了庆功封刀,而是为了明日还能提刀护家!”
一个年轻士兵喊:“将军!我们跟你打到底!”
我没回应这话。
我说:“未来或许还有更多风暴,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还在一处站,大唐的旗就不会落!”
台下沉默了一瞬。
然后是吼声。
“大唐不落!”
“大唐不落!”
“大唐不落!”
一遍比一遍高。
我走下高台,直接走进人群。
副将跟过来,低声说:“老将军来了,在那边坐着。”
我点头,朝主位方向走去。
老将军穿着旧铠甲,没戴头盔。白发扎在脑后,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见我走近,他没说话,只是看着。
我在他面前站住。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我肩膀。
“你说出了我想了一辈子的话。”
说完,他起身,慢慢走了。
我没送。
回到人群中,一个炊事营的老兵递来一碗热汤。“将军,喝点。”
我接过,一口喝完,把碗还给他。
“你们昨天送的菜,我都看见了。”
他咧嘴笑了。“自家种的,不值钱。就是想着你们打仗,得吃饱。”
旁边另一个士兵插话:“将军,讲武堂什么时候开?我想去。”
“明天就开始。”
“我能报名吗?”
“能。只要你想学,就能进。”
他高兴地跳了一下,转身就跑。“我去告诉李二柱!”
张石头这时走过来,站得笔直。“将军,我爹说他要留在营地三天,看看操练。”
“安排好了,前排位置留着。”
“谢谢将军。”
我没再多说,只是拍了他肩膀一下。
这时,一群新兵围了过来。
“将军,我们能不能也进先锋队?”
“可以。但训练加倍。”
“我们不怕!”
“那明天卯时校场集合。迟到一人,全队加练两个时辰。”
他们立刻应声散开,边跑边喊人。
医营那边,伤兵们也开始讨论。有人拿出纸笔,写名字,列名单。说是想组织夜间轮值,帮轻伤员换药。
一个断手的士兵大声说:“我们不能上阵了,但还能做事!谁说废人就不能报国?”
周围人都应和。
我走到火堆边,重新拿起一碗酒。
这次是副将倒的。
“将军,现在全军都动起来了。”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谁。”
“您说什么?”
“他们不是工具,不是数字,是活生生的人。知道为什么而战,才会拼命。”
副将点头。“接下来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下一个任务。”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名传令兵快步跑来,脸色不对。
“报告将军!军师请您立刻回帐,说有紧急情报。”
我没动。
“让他等会儿。”
“可是……”
“我说了,等会儿。”
传令兵不敢再说,退到一边。
我继续站在火边,看士兵们喝酒、说话、划拳、唱歌。
有人开始唱军谣。
一句一句,越唱越多。
唱到后来,全场都在吼。
我听着,直到最后一句落下。
然后我对副将说:“走吧,去帐里。”
副将跟上。
经过校场边缘时,我看见几个老兵正围着一张地图指划。
“这是新的巡防路线。”其中一人说,“东谷那段必须加哨。”
“对,夜里三班倒,不能松。”
“还得让新兵跟着老的走一趟,认路。”
我没打断他们。
走过拐角,主帐就在眼前。
帘子掀开一半,灯光透出。
我对副将说:“你留在外面。”
他停下。
我一个人走进去。
军师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见我进来,他立刻说:“将军,渤辽边境发现异常调动。三日前,有骑兵穿境而过,烧了两个村子。”
我走到案前。
“继续说。”
“我们抓到一个活口,是当地猎户。他说那些人穿黑甲,用弯刀,不是我军制式。”
我盯着地图。
“有多少人?”
“初步估计,三百到五百之间。”
“往哪个方向去了?”
“向南,靠近雁门关。”
我伸手按在雁门关的位置。
手指用力,压出一道印。
军师又说:“还有一个事。我们在先锋官遗物里发现了密信残片,收信人署名是‘北山客’。查不到这个人,但笔迹……和之前那份调度图上的修改字迹一致。”
我抬头。
“东西呢?”
“在这里。”
他递来一块布。
我接过。
布很旧,边角烧焦了。上面有几行字,墨迹淡,但能看清。
第一句写着:
“渤海之患,不在边,而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