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暑气退去,秋风带来了凉爽。
城头的狼烟已经散尽,那面黑色的警报旗也被当作缴获的战利品,收进了西厂的档案库。在皇帝的强硬手段和格物医道的帮助下,只用了一个多月,一场足以毁掉广州的瘟疫就被压了下去。
大明赢了,赢得干净利落。
一本名为《蛇蛊防治论》的蓝皮小册子,随着大明的商船和密探,被送往了还在瘟疫和神权黑暗中挣扎的欧罗巴大陆。有人认为这是魔鬼的话,把它烧了;也有人从中看到了足以改变时代的光芒。
当这场思想交锋在万里之外展开时,大明作为这次全球瘟疫中少有的净土和生产中心,已经开始动用它另一件武器——金钱。
用这件武器,足以收割世界,重建秩序。
***
皇家银行广州分号的总部,就设在原来十三行总商会的旧址,一座气派的岭南大宅。这里,已经成了整个大明,乃至全世界财富汇集的中心。
后院的票据交换所里,气氛和普通银行的安静完全不同,更像是一个吵闹的交易所。算盘声、盖章声,夹杂着各种口音的官话和外语的争吵声,混成一片。
“王行长!王大人!求求您,再批给我们三千石粮食吧!我用真主的名义发誓,我们哈里发陛下,已经把国库里最后的黄金都运来了!”
一个戴着白色缠头巾的奥斯曼帝国商人,正满头大汗的拽着皇家银行广州分号行长王大猷的袖子,差不多就要跪下了。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神情焦急的中东商人。
他们的船队穿越了危险的马六甲海峡,绕了大半个世界,才到了这片传说中的黄金乐土。
“穆罕默德先生,不要着急。”王大猷温和地笑了笑,顺势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不是银行不批给你。实在是我大明的粮食、茶叶和丝绸,现在是硬通货。你们带来的那几船金子,前天就已经兑换完额度了。”
“可是……可是我国的百姓,还在等着这些粮食救命啊!”穆罕默德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自从瘟疫断了地中海的航路,君士坦丁堡的粮价一天一个价!过去一枚银币能买一袋面粉,现在,一枚金币都买不到了!茶叶和丝绸,更是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贵!再没有粮食运回去,我们的国家就要因为饥荒内乱了!”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所有外商的共鸣。
“是啊!王大人!威尼斯那边,黑死病加上饥荒,整座水城都快成鬼城了!”一个高鼻深目的热那亚商人也跟着喊道。
“我们的情况也一样!法兰西的国王,已经下令把所有贵族的银餐具都熔了当钱,就为了凑够来大明采购的船队经费!”
王大猷静静的听着他们诉苦,不动声色。这一切,早就在陛下的预料之中。
瘟疫摧毁了欧罗巴大陆的生产和贸易。而大明,这片唯一的净土,靠着强大的国家调控能力和先进的防疫手段,生产出的每一粒米,每一匹布,每一块茶砖,都成了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黄金?
在能活命的物资面前,已经贬值得跟土块差不多了。
“各位,”王大猷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各位的困难,本行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大明的规矩就是这样。想要粮食,可以。但必须拿出足够的、能让我们皇家银行看得上眼的东西来换。”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焦急又贪婪的脸,微笑着说:“比如说,贵国港口的所有权,再比如,贵国与新大陆之间,那条航线的海图……”
***
广州临时行宫,奉天殿。
“陛下!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户部尚书金濂,这位跟钱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臣,此刻激动得连手里的账册都在发抖。
“讲。”朱见济坐在御案后面批着奏疏,头也没抬。
“陛下!自从我们推行港口债券、整合对外贸易以来,”金濂的声音有点飘,“到八月底,不到两个月,我们大明广州、泉州、松江三处市舶司的关税总收入,已经突破了一千二百万两纹银!这个数目……已经超过了大明去年全年的财政总收入啊!”
“此外,”他翻开另一页,声音更大了点,“因为我们独占了和泰西各国的海上贸易,沿海的商帮都赚了大钱。他们为了能多分到一些出海的配额,纷纷主动向朝廷捐献。扬州盐商总会,捐了三百万两银子,要给朝廷修船坞!松江府布商行会,捐了五十万石米,充当军粮!宁波府……这……这真是……本朝百年来都没有过的盛况啊!”
金濂激动得说话都有点乱了。想当初,朝廷还因为国库空虚,连边军的粮饷都发不出去。可现在,钱粮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不停的涌进国库,简直像做梦一样!
“嗯,知道了。”朱见济只是平静的回了一声,把批好的奏折放到一旁。
这一切,全在他的计划里。以工商业立国,把国家和商人的利益绑在一起,用一场席卷世界的灾难,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曾经被士大夫们看不起的商业,在这一刻,终于展现出它足以影响国家,甚至世界格局的力量。
“朕当初推行新政的时候,朝中有多少人说,‘以商乱政,国将不国’?”朱见济抬起头,目光扫过一旁同样激动的沈炼,“现在,你们看到了。这天下,非但没有乱,朕的国库,反而前所未有的充实。朕的子民,也将因此富足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代表着财富的海岸线,声音变得深远。
“这,就是朕的道。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
#### **永熙二年,九月,秋风渐起。在皇帝南巡的第三个月,一场空前的经济变革,已经随着瘟疫的余波,悄悄席卷了整个世界。**
欧罗巴,威尼斯,一座能俯瞰大运河的古老庄园里。
夕阳把运河的水面染成一片金色,一艘艘黑色的贡多拉小船在水上穿行,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片诗意的景象,落在曾经的威尼斯丝绸大亨——安德烈·巴尔博的眼里,却只剩下空洞。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失神的瘫坐在自家空旷华丽的大厅里,喃喃自语。
瘟疫摧毁了威尼斯引以为傲的航运业;接踵而来的物资短缺和通货膨胀,则彻底压垮了他的丝绸工坊。工人们因为领不到工钱四散奔逃,成山的订单变成了废纸,银行的催债人则像秃鹫一样,天天在他门口盘旋。
就在半小时前,他最后一艘远洋商船,被美第奇银行的人用一个侮辱性的低价强行拍走了。而他的妻子,也因为感染了黑死病,上周痛苦的离世了。
这位曾经能在总督面前谈笑风生的威尼斯巨富,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环顾着这座即将不属于他的、空荡荡的华丽囚笼,惨然一笑。他从墙上取下一根用东方丝绸编成的装饰绳索,把它搭在了大厅中央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上。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得到安宁。”他喃喃着,把自己的脖子,慢慢套进了那个冰冷的绳圈里。
“咚,咚,咚。”
就在他准备踢开脚下那张凳子的时候,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安德烈没有理会,他已经不在乎了。
然而,那敲门声却很有耐心,一下,一下,扰乱了他的心绪。
最终,他不耐烦的取下绳索,骂骂咧咧的去开门。他只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来打扰他最后的清静。
门外站着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礼服,面带微笑,正是前几天在拍卖会上,以胜利者姿态夺走他最后一艘船的美第奇银行首席代表,安东尼奥。
“是你?”安德烈眼中瞬间充满了恨意,下意识的就想关门。
“巴尔博先生,别这么急着拒绝一个能给你带来希望的建议。”安东尼奥却用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优雅而坚定的抵住了门。
他的目光扫过安德烈脖子上还没消退的勒痕,又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吊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半小时后,庄园的书房里。
安德烈·巴尔博呆呆的看着面前桌上那份由安东尼奥递过来的羊皮纸契约,感觉像在做梦。
“安东尼奥……先生,您的意思是……”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不敢相信的颤抖,“您……您身后的那位东方皇帝,愿意……愿意用我的这座庄园和那座已经废弃的工厂作抵押,换取一份……一份远东贸易债券?”
“不仅如此。”安东尼奥喝了一口上等的锡兰红茶,慢条斯理的说,“陛下还允许你,成为大明皇家货物在整个威尼斯共和国的,独家代理人。”
“我的上帝啊……”安德烈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些在瘟疫下已经一文不值的资产,为什么在那位遥远的东方帝王眼里,还有这样的价值?
“为什么?”他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因为,”安东尼奥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在我们的陛下眼中,这世间万物,都有它的价格。你的庄园和工厂现在虽然是废墟,但它的地契,它所代表的未来,在陛下的棋盘上,就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更何况……”安东尼奥狡猾地一笑,“和你那点微不足道的资产相比,陛下更看重的,是你巴尔博家族,在威尼斯乃至整个亚得里亚海,经营了几百年的商业渠道和人脉。”
他站起身,走到安德烈的面前,俯下身,在他耳边诱惑道:
“臣服,或者死亡。巴尔博先生,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选。”
这场遍及整个欧罗巴大陆的,以资本为武器,以雪中送炭为伪装的经济侵略,悄无声息,却又锋利无比。无数像安德烈·巴尔博一样在危机中破产的贵族和商人,最终都倒在了这柄来自东方的,温柔而致命的武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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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时隔三月,御书房。
“陛下,南巡辛苦。”于谦和沈炼看着那个明显清瘦了一圈,但眼神却愈发锐利的年轻帝王,都有些激动,躬身行礼。
“两位爱卿免礼,坐吧。”朱见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朕不在的这几个月,京中还安稳吗?”
“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好。”沈炼回道,“只是……那笔从广州和欧洲汇集来的战争财,数目实在太大,骇人听闻。金部堂和户部的几位同僚,这几天为了怎么用这笔巨款,已经争得面红耳赤,还请陛下定夺。”
“哦?他们有什么章程?”朱见济饶有兴致的问道。
“金部堂主张,应该藏富于国,充实金库,以应对未来的不时之需。另有官员提议,应该大兴土木,为陛下修建万寿宫,彰显我大明国威……”
“妇人之见。”朱见济冷笑道,打断了沈炼的话。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几乎占了整面墙的世界地图前,目光锐利,在那广阔的蓝色大洋上巡视。
“财富,如果不能变成钢铁和火焰,终究只是沙滩上的城堡,风一吹,就散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御书房中响起,带着一种让于谦和沈炼都感到颤栗的雄心。
“传朕旨意,召皇家银行行长王大猷、科学院院长李泰、兵部尚书于谦、内阁首辅沈炼,到乾清宫西暖阁,举行最高等级军机密会!”
“朕要让他们知道,这笔钱,该怎么花!”
半小时后,西暖阁内。
面对眼前大好的经济形势,和户部、银行官员的激动完全不同,朱见济的神情异常冷静。
他没有看那份能让任何皇帝都疯狂的财富清单,只是指着巨大的地图,对众人下达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朕,要用这笔战争财,在未来五年内,为我大明,打造一支真正的无敌舰队!”
“这支舰队要有五十艘装备了新式后膛开花巨炮的应龙级铁甲战列舰,还要有上百艘装备了蒸汽辅机、航速天下第一的海东青级远洋巡洋舰!”
“朕,要让大明的黑色龙旗,插遍这颗星辰上的每一片大洋!朕的舰队所过之处,万国来朝!”
“同时,”他话锋一转,看向早已目瞪口呆的李泰,“朕要科学院,立刻启动对蒸汽机的全面优化、小型化、实战化的研究!朕不管你们花多少钱粮,五年之后,朕要看到第一艘纯蒸汽驱动的铁甲舰,驶出龙江船厂的船坞!”
众人无不震惊!
于谦、沈炼等人都震惊不已。他们从没想过,这位年轻帝王的野心竟然如此宏大,甚至近乎疯狂!
暂时的经济优势,必须尽快、不计代价的,转化为碾压性的军事和科技优势!这,才是朱见济脑中,真正能确保大明长久立于世界之巅的方法!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宏伟蓝图的震撼中时,西厂督主小禄子却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将一份刚刚通过最高加密渠道传回的密报,呈到了朱见济的面前。
“陛下,烛龙专案欧洲分舵密报。”
朱见济展开密报,只扫了一眼,他那张本该意气风发的脸上,笑容凝固了。
密报上只有寥寥几十个字,却让他心中一沉。
“……警!‘智者会’行踪诡异,对我朝经济攻势毫无反应。据我安插在美第奇银行内线密报,其正利用我方资本在欧罗巴扩张的机会,将一些其名下看似‘不良’的资产,如……数座位于阿尔卑斯山深处的废弃矿山、以及一些与古代异教传说相关的古老庄园,通过各种手段,以高价‘卖’给了我皇家银行的代理人……”
“……其目的不明,但……像是在借我朝的钱,脱手套现。此举极为反常,恳请陛下圣裁!”
朱见济捏着那份薄薄的纸,神色凝重。
他仿佛看到,那只藏在世界暗处的黑手,正在利用自己布下的棋局,悄悄完成某种他所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布局。
他们在用大明的钱,去实现他们的目的,而这个目的,最终很可能就是针对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