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永寿宫“赤磷粉”中毒事件的轻描淡写与申斥，如同一盆冰水，浇透了永寿宫上下所有人的心。那纸“静思己过、严加管束”的旨意，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警告，更是对幕后真凶无声的纵容。永寿宫内，绝望、愤怒、不甘，如同毒藤般滋长蔓延。
熹贵妃甄嬛斜倚在榻上，面容苍白，嘴唇紧抿，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深如寒潭，死寂之下，压抑着足以焚天的怒火。她抚摸着臂上犹未褪尽的红疹，指尖冰凉。她的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琉璃身上。
槿汐、浣碧等心腹，脸上是掩不住的悲愤与焦虑，却也束手无策。皇权之下，她们的力量，太过微薄。
唯有琉璃，静立在那里，垂着眼睑，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但甄嬛知道，此刻的琉璃，内心绝不平静。从云端跌落泥沼，从手握权柄到任人欺凌，这个宫女眼中曾经的谨小慎微与审时度势，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与冰冷锐利。
良久，甄嬛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你们都下去吧。琉璃，留下。”
众人屏息，无声退下。殿内只剩下甄嬛与琉璃二人，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琉璃，”甄嬛看着她，目光如锥，“本宫问你，本宫……还能活多久？”
琉璃霍然抬头，迎上甄嬛的目光，毫不避让：“娘娘乃皇上亲封贵妃，六阿哥生母，定能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长命百岁？”甄嬛低低一笑，带着无尽嘲讽，“砒霜未死，赤磷又来。长命百岁？本宫看是朝不保夕！皇上……呵，皇上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的后宫，一个不给他添乱的熹贵妃。至于这贵妃是死是活，是病是痛，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大抵……是不在意的。”
这话说得诛心，却是残酷的事实。琉璃沉默，无法反驳。
“本宫死不足惜，”甄嬛的声音陡然转厉，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恨意，“可他们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动本宫的弘曕！他才多大？那些人，就如此容不下他！一次又一次！”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琉璃连忙上前，却被她挥手止住。
“琉璃，”甄嬛喘匀了气，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宫知道，你心里有主意。本宫也看出来了，皇上对你……尚有几分顾念。这宫里，本宫能信的人不多，你算一个。告诉本宫，如今这局面，死路一条，活路……在哪里？”
琉璃的心，随着甄嬛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燃起冰冷的火焰。她知道，甄嬛不是在问她，是在逼她。逼她做出选择，逼她站到最前面。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
良久，琉璃缓缓跪下，抬起头，直视着甄嬛那双燃烧着恨意与决绝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
“娘娘，皇上要后宫‘安稳’，要前朝‘平静’。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不安稳’，一个‘不平静’！”
甄嬛瞳孔一缩：“说下去！”
“皇后一党，之所以肆无忌惮，一是倚仗中宫之位，二是自恃前朝根基，三是料定娘娘与皇上情分，不敢、也不能撕破脸皮，更料定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将事情闹大。”琉璃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他们赌的，就是皇上会为了‘大局’，牺牲娘娘，牺牲六阿哥，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琉璃眼中寒光闪烁，“他们要‘安稳’，我们就偏不让这后宫‘安稳’！他们要‘平静’，我们就将这潭死水，彻底搅浑！浑到……让皇上想捂，也捂不住！浑到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平静下的肮脏与血腥！”
“如何搅浑？”甄嬛的身体微微前倾。
“釜底抽薪！”琉璃一字一顿，“他们不是仗着有前朝势力，有皇后撑腰吗？那我们就从根子上，斩断他们的倚仗！”
“赤磷粉之事，皇上可以压下，是因为证据不足，是因为牵扯不深。那如果……牵扯更深呢？如果牵扯到的不只是后宫阴私，更是前朝官员贪墨、结党营私、甚至……动摇国本呢？”琉璃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娘娘可还记得，江南织造案？可还记得，那‘广源号’？可还记得，那可能流往年府、甚至……更隐秘之处的赃银？”
甄嬛猛地坐直了身体，呼吸骤然急促：“你是说……”
“奴婢手中，有当年暗查的零碎线索，虽不完整，但足以指向江南、指向内务府、指向某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琉璃低声道，“这些线索，若在平时抛出，或许石沉大海。但若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抛出，比如……在皇上正欲整顿吏治、肃清朋党之时；比如……在年羹尧案余波未了、人心惶惶之际；又比如……”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比如，在六阿哥‘再次’险遭毒手，‘恰好’被皇上‘亲眼’目睹之后！将这些线索，‘意外’地呈到御前，让皇上‘不得不’查！让那些盘踞在江南、在内务府的蛀虫，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肃清朝纲，还容得下那幕后之人吗？皇后一党，在前朝最大的倚仗，还能安然无恙吗？”
“你是要……借皇上的刀，杀人？”甄嬛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不，是清君侧，是除奸佞！”琉璃纠正道，目光灼灼，“娘娘，我们不是在构陷，我们只是将本就存在的污秽，摊开在阳光下！我们赌的，是皇上对江山、对皇权的看重，远胜于对某个妃嫔、某个家族的偏私！我们赌的，是皇上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他的江山根基！”
“至于证据……”琉璃的声音低不可闻，“有些证据，不需要我们去找。当皇上决心要查的时候，自然会有‘证据’出现。江南案，皇上真的毫不知情吗？年羹尧的党羽，皇上真的不想连根拔起吗？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让皇上‘不得不’动手，且动手后能名正言顺、一举铲除的‘契机’！”
甄嬛死死盯着琉璃，胸膛剧烈起伏。琉璃的计划，太大胆，太冒险，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悬崖边纵火！一旦失败，万劫不复！可……这或许，是她们唯一的生路！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路！
“那……契机何在？”甄嬛问，声音干涩。
琉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六阿哥。”
甄嬛浑身一震。
“他们越想害六阿哥，六阿哥的安危，就越是触动皇上的逆鳞。”琉璃的声音冷酷而清晰，“下一次，无论他们用什么手段，我们必须确保，皇上能‘亲眼’看到，或者‘亲耳’听到，六阿哥是如何在皇后的‘庇护’下，一次次遭受毒手！我们要让皇上对皇后的‘无能’与‘包庇’，彻底失去耐心！届时，再将江南、内务府的线索抛出，新旧账一起算！皇上……还会保她吗？”
釜底抽薪，置之死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点燃火药桶，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
甄嬛闭上了眼睛，良久，缓缓睁开，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好！就依你之计！本宫会安排，让弘曕……成为那根导火索。至于江南和内务府的线索，你需要什么，本宫倾尽全力助你！记住，琉璃，此计若成，你我同生；若败……”
“若败，奴婢愿与娘娘，共赴黄泉！”琉璃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声音铿锵。
主仆二人，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定下了这惊世骇俗的反击之策。不再祈求帝王的怜惜，不再奢望敌人的仁慈。她们要将这吃人的后宫，彻底点燃，在烈火与鲜血中，博取那一线生机！
凤座之下的余烬，即将化为焚天的烈焰。而这把火，将由她们亲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