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景阳宫书房,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在青石板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偶尔溅起的火星落在案角的麻纸堆上,又被胤珩飞快地用指尖拂开。他蹲在比自己还高的白麻纸前,手里攥着三支炭笔——红笔圈注“核心症结”,黑笔誊写“实证数据”,蓝笔标注“信息来源”,指尖因长时间用力握笔而泛白,指缝间还沾着墨渍,却没停下分毫。案上堆叠的纸页,是他近一个月从后宫各局、上书房茶水间、江南眼线处收集的徭役线索,此刻正被他一点点拆解、串联,织成一本沉甸甸的《三地徭役调研总册》。
后宫徭役:冻疮率降至三成,仍有“落实窟窿”
胤珩先在麻纸左侧写下“后宫”二字,黑笔起落间,核心数据先立起来:“宫女冻疮率30%,较上月45%下降15%;月均休沐3日,实际落实率80%;工钱公示率70%,足额发放率仅60%。” 每一组数字后,他都用蓝笔细细标注来源,不是冰冷的“某局报”,而是带着人名与场景的鲜活记录,像在为每个数字“立证”。
“浣衣局刘宫女口述:本月按新规休了3天,领了2盒冻疮膏,手背上的裂口总算收了痂,可同屋7个姐妹没领到药,管事太监说‘药房库存空了’,可我上周去茶水间,见小德子给洒扫局的人发了药膏。” 胤珩写下这段时,红笔在“库存空了”下画了道粗线,指尖轻轻敲着纸页——他前日去浣衣局送冻疮膏,亲眼见刘宫女的手还肿着,泡在温水里搓皂角时,指节处的旧疤泛着红,像还在疼。
“御膳房张宫女笔录:工钱公示贴在灶房北墙,上月20文足额发了,这月都过了十五还没见钱,管事说‘等内务府拨款下来’,可我们寅时上工连口热粥都喝不上,再拖下去,怕是要靠赊账买米。” 这段后面,他附了张小小的纸片,是张宫女托人递来的“赊米账单”,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欠王记粮铺3斗米,月利5文”,墨迹还带着泪痕。
“洒扫局小禄子查报:按规矩,每月搬运炭火超500斤的太监,该发2文补助,这个月统计了12人,最后只发了3人,剩下的都说‘登记册丢了,下次补’——可上次丢册,补了三个月都没下文。” 胤珩想起小禄子说这话时的无奈,洒扫局的老太监赵叔,上月搬炭火闪了腰,本指望补助买贴膏药,结果空等一场,现在还得拄着拐杖干活。
他对着这些记录沉默片刻,用红笔在页边写了句“减役易,落实难”——后宫徭役改良的五条规矩明明都定了,可到了底层,还是被管事们用“库存空”“拨款慢”“登记丢”的理由钻了空子,宫女太监们的苦,依旧没断根。
上书房舆情:太傅闲谈里的“江南隐忧”
麻纸中间部分,胤珩写的是“上书房”,数据没后宫那么细,却藏着朝堂对江南的真实担忧——这些信息,大多来自小德子“送茶时的旁听记录”,带着太傅们议事时的叹息与顾虑,比户部的奏报更接地气。
“十一月初五,张太傅与户部尚书议事:江南核查奏报里,苏州府每月逃民夫30人,松江府25人,算下来总逃亡率差不多20%,比去年的15%多了5个百分点。尚书说‘再这么逃,春耕没人种,要出粮荒’,张太傅叹‘不是民想逃,是徭役压得喘不过气’。” 胤珩用黑笔把“20%”描得重了些,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记录里看到江南逃亡率的准数,之前只听小德子说“太傅们总提逃民多”,如今才知已到了这般地步。
“十一月初八,李太傅给皇子讲《汉书·食货志》,课后跟陈太傅说:江南巡抚递了密折,说汛期要到了,官府催着修河堤,徭役加派了三成,民夫每天寅时上工、戌时收工,还不给棉衣,有乡绅来报‘某村征了20个民夫,逃了10个,剩下的也在磨洋工’。” 这段后面,胤珩画了个小小的河堤图案,旁边注“徭役加派=逃亡加增”——他想起胤宸说过,秦代修长城时,就是因为徭役太急、苛待民夫,才逼得百姓逃亡,如今江南的光景,竟有几分相似。
“十一月初十,陈太傅接了盐商的信,在茶水间跟人说:运盐的民夫少了三成,运费涨了两倍,盐商们都怕‘冬日盐供不上,百姓要抢盐’。有人问‘怎么不增派民夫’,陈太傅摇头‘派了也逃,不如先减徭役’。” 胤珩把“盐供”二字圈出来,盐是百姓冬日的必需品,若是连盐都断了,江南的乱子恐怕还要大——这些话,太傅们只在私下说,绝不会写进给皇上的奏报里,若不是小德子细心听、认真记,他根本不会知道江南的隐患已这么深。
江南实地:20%逃亡率背后的“李老汉们”
麻纸右侧的“江南”部分,是整本册子最沉的一页。这里没有太傅们的议论,只有民夫们用血汗写就的实情——数据来自胤珩托小禄子的同乡(在江南驿站当差)收集的“口述记录”,每一段都带着泪气,让那“20%逃亡率”不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苏州府李老汉,58岁,原是种稻农:上月被征去修河堤,每天天不亮就上工,天黑了才歇,管事的只给1升米当饭,连口热汤都没有。我冻得咳血,夜里趁看守睡着,带着儿子逃到浙江,村里一起去的10个汉子,逃了7个,剩下的3个,听说也在找机会跑——不跑,怕是要冻死在河堤上。” 胤珩写下“58岁”“咳血”时,笔尖顿了顿,他见过宫里的老太监,58岁早已能歇着养老,可李老汉还要靠逃荒活命,这徭役到底有多重,不用多说也能想明白。
“松江府王大娘,42岁,丈夫被征运粮:我男人上个月被拉去运军粮,说好了每月给30文工钱,结果只发了15文,管事的说‘扣了做路费’。这月连信都没寄来,驿站的人说‘他逃去邻省做短工了,怕被抓回来,不敢写信’。家里只剩我和8岁的孙子,米缸快空了,只能挖野菜充饥——要是徭役轻些,他哪会舍得逃?” 这段记录下面,胤珩沾着墨渍的指尖蹭出了一道印子,王大娘的孙子和他差不多大,却要跟着奶奶吃野菜,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丈夫逃了徭役。
“杭州府赵小哥,20岁,原是织工:官府征徭役修水渠,我爹娘不想让我去,凑了5两银子想赎身,结果管事的要10两,我们凑不出,我只能逃。现在躲在山里,不敢回家,怕被抓去治‘逃役罪’——我宁愿饿肚子,也不想去受那份罪,每天搬石头搬得手都肿了,还会被管事的鞭子抽。” 胤珩在“逃役罪”上画了圈,他在宫里听过“逃役要流放”的规矩,可赵小哥宁愿躲山里挨饿、担惊受怕,也不愿去服徭役,可见那徭役已不是“苦”,而是“怕”了。
他对着这些口述记录看了很久,最后在“江南”二字下写了行小字:“20%逃亡率,非民之过,乃役之苛、吏之贪也”——这些百姓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是徭役太重、官吏太贪,把他们逼得没了活路,才只能逃。
总册收尾:一本写满“民苦”的册子
夕阳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麻纸上,将“30%冻疮率”“20%逃亡率”照得格外醒目。胤珩站起身,揉了揉蹲得发麻的腿,开始将三地的信息梳理成连贯的段落,从后宫的“落实漏洞”,到上书房的“舆情担忧”,再到江南的“民夫惨状”,每一部分都带着数据、带着人名、带着具体的事,没有一句空泛的“民苦”,却字字都在说“民苦”。
他在册子的末尾,写了段“初步建议”,没有喊口号,只提了三条实在的想法:“其一,后宫需内务府派专员核查药膏、工钱发放,严惩克扣管事;其二,江南先试点减徭役三成,发棉衣、补工钱,稳住民夫;其三,上书房可请太傅们联名奏请,派专员去江南督查徭役,别让隐患变大。”
“珩儿,歇会儿吧,粥都快凉了。” 闻咏仪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见他满手墨渍,案上的册子堆得老高,心疼地递过帕子。她拿起册子翻了几页,看到李老汉逃荒、王大娘吃野菜的记录,眉头渐渐皱紧:“这些事,户部的奏报里只字未提,他们只报‘江南徭役有序’,却瞒着民夫逃亡、百姓挨饿的实情。”
“所以我要把这本册子递上去。” 胤珩接过粥,喝了一口,眼神很亮,“之前递匿名调研,这次我想实名递,让父皇看看这些真实的人和事,看看那30%的冻疮、20%的逃亡,不是我编的,是真的。”
闻咏仪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好,娘帮你整理,咱们把册子装订得整齐些,让父皇一眼就能看到这些百姓的苦。”
夜色渐深,书房的烛火却越燃越亮。胤珩和闻咏仪一起,将麻纸一页页装订成册,封面用楷书写下“三地徭役调研总册(胤珩谨呈)”,字迹工整,没有一丝潦草。册子里的每一个数据、每一段口述,都像一颗小石子,虽轻,却能砸在人心上——胤珩知道,这本册子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让朝堂听到那些被忽略的声音,能让父皇知道,江南的民夫、后宫的宫女,都在盼着一场真正的“减役安民”。
炭盆里的火星又溅起一点,落在册子的封面上,映得“胤珩”二字格外清晰。他轻轻抚摸着封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本册子,一定要递到父皇手里,一定要让那些受苦的人,能早一天过上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