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彻底吹散了最后一点灰烬。
旧的棋盘被掀翻,新的棋局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悄然展开。
那份由周维成亲笔授权的调查令,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指针在午夜过后,便开始无声而坚定地走向第一个预设的刻度。
那将是整个计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的瞬间,必须精准、无声,且不留痕迹。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双眼睛同样注视着天际线上那抹即将浮现的微光,平静地整理着一套不属于自己的制服。
行动的钥匙,已经握在了手中。
清晨五点五十九分,财政局地下金库外的走廊里,空气冰冷得像金属。
程兰跟在监察科的队伍末尾,一身灰色的文员制服让她像一道模糊的影子,完美地融入了背景。
她的脚步轻缓,呼吸平稳,心跳被压制在绝佳的潜伏频率。
这里是财政局的核心,每一寸墙壁都可能藏着探头,每一缕空气都流动着警惕。
监察科带队的王探长是个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他出示了由特务科最高层签发的突击查账令,金库主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还是哆嗦着打开了第一道沉重的栅栏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走廊里回荡,像一声宣告。
队伍鱼贯而入,程兰的位置恰好是最后一个。
她低着头,怀里抱着一叠无关紧要的空白表格,扮演着一个初出茅庐、有些紧张的随行文员。
她的眼睛却在眼角的余光中,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通风管道的位置,警卫换岗的微小时间差,以及墙角那个几乎被忽略的监控探头——此前她已确认,那里的线缆在三天前的一次“意外”短路中被做了手脚,留下了一个持续十二秒的信号盲区。
金库内部,一排排巨大的保险柜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
王探长直奔主题,点名要查阅关于“影子顾问”项目的津贴发放记录。
金库主管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用两把钥匙同时插入锁孔,转动了其中一个保险柜的转盘。
“咔哒。”
柜门应声而开,露出了里面码放整齐的账册和文件。
监察科的人立刻围了上去,开始紧张地翻阅核对。
空气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这就是她的机会。
程兰装作要找地方放表格,不经意地靠近了那个被打开的保险柜。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利用自己的影子和前面探员的身体作为遮挡,右手手指如同灵巧的蝴蝶,从袖口滑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物体。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只是拂去衣角的灰尘。
就在她弯腰放下表格的瞬间,那枚微型录音器被精准地塞进了保险柜底部与地面之间那道不足三毫米的缝隙里。
那里是声音的共振区,也是所有常规检查的绝对盲区。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退到人群外围。
真实之眼悄然开启,视野中的世界瞬间被数据的洪流覆盖。
王探长正举着一份文件,那正是他们伪造的《双顾问津贴批复》。
程兰清晰地看到,当王探长的目光扫过文件上某个签名时,他的呼吸明显加重了一瞬,瞳孔微缩。
在他的头顶,一团刺目的红色光晕猛然炸开,显现出清晰的字符——【红色·重大嫌疑·准备立案】。
成了。鱼上钩了。
程兰心中波澜不惊,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拿起记录本,在上面工整地写下一行字:“五点五十九分,查验开始,文件齐全。”她刻意加重了“齐全”二字的笔迹,仿佛一个尽职尽责的文员在确认工作的完整性。
这个记录本稍后会被作为流程文件归档,她留下的这笔记录,将是掩盖所有异常的最后一重保险。
她知道,从现在开始,这个金库里发生的每一次谈话,每一次密谋,都将被她藏在钢铁深处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上午十点十四分,特务科大楼顶层,一间刚刚挂上“情报评估室”牌子的会议室里,气氛严肃。
林默站在投影仪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是他争取来的独立部门,名义上负责评估所有情报的真实性,实际上,是他插入敌人心脏的一把手术刀。
“从今天起,情报评估室正式运作。”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宣布,建立‘三级验证机制’。所有进入评估流程的情报,必须经过技术分析科的物理痕迹鉴定,情报来源科的背景追溯,以及我们评估组的交叉比对。三重审核全部通过,才能被标记为‘可信’并上报。”
他停顿了一下,特意加重了语气:“尤其是那些……来自‘已故人员’的情报。众所周知,死人不会说谎,但活人会利用他们的名义说谎。”
话音刚落,真实之眼中,坐在角落里的两名新调入的监察科观察员,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头顶上立刻浮现出淡黄色的光晕——【黄色·监视任务·警惕权力扩张】。
林默心中冷笑,脸上却毫无表情。
他早就料到周维成会派人来盯着他。
他要的,就是让他们来盯。
他随即按下遥控器,投影幕上出现一份模拟的评估报告。
“这是一份案例,”他解释道,“关于上个月法租界军火失窃案的情报。大家可以看一下,找出其中的逻辑漏洞。”
这份报告是他亲手炮制的,里面故意设置了一处极其隐蔽但并非无法发现的逻辑矛盾。
一个过于完美的领导者是危险的,会引起无休止的猜忌。
但一个有能力,却偶尔会犯“小错”的领导者,反而会让监视者觉得他“不过如此”,从而放松警惕。
林默知道,只有让人觉得你能被看穿,他们才敢在你面前脱下面具。
中午十二点整,法商洋行的档案科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霉味。
程兰正以档案整理员的身份,慢条斯理地给一排排卷宗贴上新的标签。
挂在墙上的老式摆钟不紧不慢地敲了十二下,几乎在同一时间,她耳廓内隐藏的微型接收器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电磁震动。
是摩斯回响,一种几乎无法被追踪的短波通讯方式。
短促而有力的信号在她脑中转化为清晰的信息:“影子顾问案已立案,监察科将于明晨搜查周维成办公室。”
程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拿起最后一沓卷宗,走向档案科深处的内部邮筒。
在转身的瞬间,她从指间弹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密封信件,精准地投入邮筒的“内部急件”投递口。
信封上没有署名,收件人是“评估组秘书”——林默名义下的一个虚构职位,却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箱。
信里的内容只有一句话:“建议立即暂停所有非必要代号活动。”
真实之眼扫过刚刚取走信件的邮差背影,一片柔和的绿色光晕浮现——【绿色·常规投递·无监听】。
安全。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温热的红茶。
敌人以为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准备钓出他们这条大鱼。
却不知道,他们抛下的鱼饵,早已被换成了锋利的钓钩。
这一次,即将掀起的风暴,将精准地落在他们预先设定的坐标之上。
下午三点三十八分,林默拿着一份文件,敲响了周维成的办公室大门。
“处长,这是情报评估室的首周工作报告。”
周维成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接过报告。
报告不厚,只有寥寥几页,但内容却触目惊心。
林默在报告中,清晰地列出了五条近期被判定为“伪造情报源”的线索,而所有线索的源头,经过层层剥茧,最终都指向了监察科内部某位高层的一名亲信。
报告的末尾,林默附上了一句评语:“若不排除内鬼,任何审查都将是徒劳。”
周维成看得极其缓慢,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他放下报告,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审视,也有杀意。
最终,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抽出抽屉里的那支英雄金笔,在报告的首页龙飞凤舞地签下六个字:“准予深入调查。”
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那六个墨迹未干的字,边缘泛起了一层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金光——【中级·情报破译·识别签名情绪波动成功】。
林默低头收起文件,心中一片澄明。
他知道,这绝不是信任,甚至不是授权。
这是猎人终于下定决心,要清理一下自己养的过于碍事的猎狗了。
而他,林默,就是周维成递出的那把刀。
深夜十一点四十九分,外滩的钟楼顶层,江风凛冽。
林默将一页写满了旧计划的手稿撕下,用火柴点燃。
橘红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深邃的眼眸。
他松开手,任由那燃烧的纸页被夜风卷走,飘向对岸灯火通明的特务大楼。
“你们忙着给活人写讣告……”他对着那片灯火喃喃自语,“却不知,我们的名字,从来就不在你们的名单上。”
火焰在空中化为余烬,如同无数新生的星火,坠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枚代表着评估室最高权限的身份卡,悄无声息地轻微震动了一下。
一行新的信息流过他的视网膜——新的名单,正在生成。
旧的幽灵即将退场,而新的幽灵,正从坟墓中站起。
黎明将至,一场针对猎人的狩猎,即将拉开帷幕。
清算,将从财政局那间最坚固的金库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