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镇的春日,
终究是比北境多了几分湿润与暖意。
运河的冰层早已消融,
河水汩汩流淌,
映着岸边初绽的鹅黄柳丝。
然而,
“聆风阁”内,
却弥漫着一股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沉寂。
柜台后,
崔令姜仔细地核对着最后一本账目,
然后将算盘归零,
收入抽屉。
她环顾这间倾注了她数月心血的茶馆,
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桌椅、茶具,
最终落在窗外那川流不息的运河上。
这里曾是她摆脱家族掌控后的避风港,
是她观察天下、积蓄力量的基点,
也是她与远方那两人之间,
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但自从演算出龙脉可能位于中州洛邑之后,
她在一次偶然收拾自己物品,
触碰到了那块得自星枢岛的、疑是与靖海公有所渊源的‘沧澜令’之时,
心中莫名升起一个念头,
——我要去中州。
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
她知道,
是时候离开了。
阿默和阿言安静地站在一旁,
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舍。
他们看着自家姑娘将这些时日经营所得的金银细软分门别类,
一部分仔细封存,
一部分兑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叶子、碎银子和小额银票。
“姑娘,
当真……非去不可吗?”
阿言性子急,
终究是没忍住,
声音里带着哽咽,
“中州那么远,
现在又那么乱,
您一个人……”
崔令姜停下手中的动作,
抬起眼帘,
目光平静却坚定:
“阿言,
你觉得,
我们留在这里,
还能安稳多久?”
她走到窗边,
望着码头上那些看似寻常、实则目光锐利的“商旅”和“力夫”。
“聆风阁”虽已蛰伏,
但家族与靖海公府的耳目,
何曾真正远离?
他们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猎犬,
随时可能扑上来。
之前的破局,
不过是暂时逼退了他们,
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
却无法根除隐患。
“家族的逼迫,
靖海公的觊觎,
从未停止。
留在此地,
我们永远是别人眼中的棋子,
是随时可以吞并的猎物。”
她的声音清冷,
带着看透世情的清醒,
“而中州洛邑……”
她顿了顿,
脑海中浮现出星图上那些指向洛邑的玄奥线条,
以及老陈传回的有关北邙山异象的零星信息。
“那里藏着龙脉的秘密,
也藏着观星阁真正的目标。
这秘密,
足以搅动天下风云。
若我不能亲自去往漩涡中心,
亲眼看清真相,
掌握主动,
那么无论我们躲在哪里,
最终都难逃被这滔天巨浪吞噬的命运。
这龙脉之谜,
或许凶险,
但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
足以撬动命运的机会。”
她转过身,
看着阿默和阿言,
语气柔和了些,
却不容置疑:
“唯有掌握足够分量的秘密,
拥有足以让人忌惮的筹码,
我们才能真正摆脱棋子的命运,
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
这‘聆风阁’,
是我们的起点,
但绝不能是终点。
我必须去。”
阿默沉默了片刻,
重重地点了点头:
“姑娘既然决定了,
阿默誓死相随!
我去准备车马和路上的用度。”
崔令姜却摇了摇头:
“不,
你们留下。”
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
她解释道:
“‘聆风阁’不能完全关闭,
需要有人看守这份基业,
维持最低限度的信息渠道。
更重要的是,
我需要你们留在这里,
作为我与外界的联络点,
也是……迷惑那些窥视者的幌子。
我会对外宣称闭关研读古籍,
谢绝一切访客。
你们只需如常打理,
偶尔放出一些我仍在镇中的模糊消息即可。”
她将一封装有银票和简要指示的信封交给阿默:
“这些你们收好,
以备不时之需。
若有紧急情况,
或者卫大哥、谢大哥那边有重要消息传来,
你知道该如何通过老陈的渠道找到我。”
她又看向阿言,
“阿言,
你心思细,
我不在时,
内外琐事,
你多帮衬阿默。”
安排妥当家事,
崔令姜开始了独自东行的准备。
她褪下了那身便于操持茶馆的棉布裙袄,
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细麻布衣裙,
样式普通,
毫不起眼。
她用特制的药水略微改变了肤色,
使其看起来带着些经年劳作的粗糙感,
又将乌发简单地绾成一个寻常妇人的圆髻,
插上一根毫无纹饰的木簪。
她甚至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颜料,
必要时可以点染面颊,
伪装病容或风尘之色。
铜镜中,
那个温婉沉静的“翟姑娘”已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平凡、带着几分疲惫与风霜的落魄书香门第的侍女,
或着说是个远行投亲的妇人形象更贴切。
她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行囊,
除了必要的金银、衣物,
还有谢知非早前为她准备了多个不同身份的路引,
几包应急的药材和解毒丸,
一小盒便于携带的干粮,
和近日来她凭借机关术制作的小巧的防身之物,
便是那被她贴身放于胸口处的两块至关重要的星图残片、星纹令牌和沧澜令,
以及一些她亲手绘制的、关于洛邑地区地理、历史与传说的笔记。
收拾停当,
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
崔令姜如同水滴融入江河,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望平镇。
她没有选择舒适的客船,
而是混入了一队前往东边州郡运送瓷器的骡马商队,
充当了一个顺路投亲的沉默妇人。
商队管事收了银钱,
只当她是某个家道中落、不得不投靠远方亲戚的可怜人,
并未过多留意。
车轮碾过官道上初融的泥泞,
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春寒料峭,
晨风拂面,
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崔令姜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
闭目养神,
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此去中州,
前路未知,
凶险难测。
龙脉之争,
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
观星阁手段诡异莫测,
绝非易与之辈。
她一个弱质女子,
孤身前往,
无异于以身犯险。
沿途可能遇到的兵匪、关卡盘查、乃至疾病困苦,
都是巨大的考验。
然而,
她心中没有半分后悔,
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想起了卫昭在北境风雪中艰难前行、试图扎根的身影,
想起了谢知非那双承载着血海深仇与冰冷野心的眼眸。
他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奋力挣扎,
试图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
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崔令姜,
亦然。
她不愿再做那个被家族随意摆布、被权贵视为工具的弱女子。
她的智慧,
她的学识,
她破解星图的能力,
就是她最大的武器。
她要亲自去揭开龙脉的真相,
去直面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权力博弈背后的巨大阴谋。
无论最终是阻止,
是利用,
还是……在这旋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都要将命运的缰绳,
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东行之路,
是她主动选择的征途,
是她挣脱所有枷锁、真正掌握自身命运的关键一步。
骡马商队缓缓东行,
将望平镇开始繁忙的运河与“聆风阁”那属于‘翟如熠’的安宁远远抛在身后。
崔令姜睁开眼,
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和远山,
目光沉静而坚定,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探险者的锐利与期待。
中州洛邑,
龙脉之谜,
命运的棋盘……她来了。
这一次,
她不再是被动卷入的棋子,
而是要成为亲自落子、探寻真相、并最终决定自身归宿的弈者。
这条东行路,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坦途,
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