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昭不知自己在窗边枯坐了多久,直至那明晃晃的日头渐渐西斜,在窗棂上拉出长长的、黯淡的影子,室内的光线也随之昏沉下来,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伴着挽月小心翼翼的问询:
“王妃,已是申时末了,可要传些点心?”
这声音将苏云昭从冰冷彻骨的思绪中暂时拉扯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关于皇后周氏可能是杀害母亲幕后真凶的可怕猜测,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
她力持镇定地开口,声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不必了。王爷可回府了?”
“回王妃,王爷方才遣人回话,道是陛下紧急召见,与靖王殿下、齐王殿下一同在南书房议事,事关军饷案最终决议,晚膳怕是赶不回来了,请王妃不必等候。”
南书房议事……军饷案!
苏云昭心神一凛。是了,今日正是陛下听取军饷案最终核查结果之时。
她险些因自身遭遇的剧烈冲击而忘了这桩紧要朝事。
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关乎大局,更关乎瑞王府的安危,也关乎她能否拥有继续追查母亲冤案的资本与屏障。
她强迫自己收敛起所有关于皇后猜测的惊惶与痛苦,将那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疑团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此刻,绝非沉溺于个人情绪之时。
“知道了。”
苏云昭应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和略显散乱的发鬓,打开房门。
挽月和丹心见她面色虽有些苍白,但神情已恢复平静,稍稍安心。
“备些清粥小菜吧,我有些没胃口。”
苏云昭吩咐道,又看向丹心,眼神恢复了些许锐利,“丹心,你去前头书房院外留意着,若王爷回府,或有任何从宫里传来的消息,立刻来报。”
“是,王妃。”
丹心领命,匆匆而去。
苏云昭草草用了些粥食,味同嚼蜡。
心思早已飞到了皇宫大内,那决定漩涡中心的南书房。
她知道,萧景珩此番面对的不只是靖王的攻讦,更是帝王莫测的心术。
她既希望他能顺利破局,又因那刚刚萌芽的、关于皇后的恐怖猜想而心绪复杂难言。
几种情绪交织,让她坐立难安。
南书房内,烛火通明,将御案后皇帝萧鉴深沉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瑞王萧景珩、靖王萧景琰以及奉命协理此案的齐王萧景睿垂手立于下首,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
靖王萧景琰率先呈报,声若洪钟,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邀功之意:
“启禀父皇,儿臣奉旨督查北境军饷亏空一案,经连日彻查,已查明此次亏空皆因户部清吏司郎中赵衡、兵部武库司主事孙继等人勾结地方粮道官员,以次充好、克扣斤两所致!
现已将一干涉案人员羁押,等候发落。据查,赵衡、孙继等人平日与瑞王兄门下官员过往甚密,此次渎职贪墨,绝非偶然,瑞王兄虽远在京城,恐亦难辞失察之咎!”
他言语铿锵,目光锐利地扫过身旁的萧景珩,意图将火引燃至整个瑞王派系,将其拖入监管不力、甚至纵容包庇的泥潭。
皇帝面无表情,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御案,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目光深沉难测,最终转向齐王:
“景睿,你协理督查,有何看法?”
齐王萧景睿性子较为持重,出列躬身道:
“回父皇,靖王兄所查赵衡、孙继等人贪墨之事,人证物证确凿,其罪当惩,无可辩驳。
然则,儿臣在核查历年账目时发现,此次军饷发放流程中的漏洞与五年前一批军饷调度异常之案,手法极为相似,疑点颇多。
且当时一名负责押运的低阶军官曾留有私录,暗示款项中途被上级勒令改道,最终核验数额亦有偏差,只是当年此事被压下,未曾深究,不了了之。”
他话语平稳客观,却隐隐将案情引向了更深的渊源和系统性漏洞,而非仅仅此次偶然事件或针对某一派系的指责。
皇帝目光微凝,身体稍稍前倾:
“哦?
五年前旧案?
竟有此事?”
这时,瑞王萧景珩方才出列,从容不迫地接口道,语气沉稳:
“父皇明鉴。
齐王兄所言甚是,洞悉关键。
儿臣亦注意到此点蹊跷,故此次核查,并未局限于本次案件本身,而是追溯源流,详加比对。
发现现任户部右侍郎李崇,五年前恰在户部相关清吏司任主事,经手那批异常军饷调度,嫌疑甚大。
且李崇与此次涉案的赵衡有同乡之谊,多年来公私往来不断,关系密切。
此次赵衡等人行事胆大妄为,未必没有李侍郎的‘点拨’、纵容或默许。”
他并未直接激烈反驳靖王的指控,而是迂回出击,将一桩可能涉及更高层级、陈年积弊的旧案与当前案件勾连,并点出了一位官职更高、且并非明确属于瑞派核心、但平日多有靠近的官员李崇,巧妙地将水搅浑,化解了针对自身的集中火力。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语气转为沉静建言:
“况且,儿臣以为,惩处贪官污吏固然紧要,然则完善制度、堵塞漏洞、革新流程方是根治之法,可保我军根基稳固,不再受此类蠹虫蛀蚀。
故儿臣与几位幕僚详加研讨,参考前朝得失与地方良策,草拟了一份军饷审计、发放、监督的新流程细则,旨在明晰权责,加强监察,减少人为操纵空间。
恭请父皇御览。”
说着,由太监总管洪公公接过,呈予皇帝。
皇帝打开奏折,看得颇为仔细,殿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和烛火偶尔噼啪的微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靖王脸色微沉,他没想到瑞王竟能如此迅速地扯出五年前的旧账,还拿出了如此周全的、着眼于长远的后续方案,一下子将单纯追究失察责任、互相攻讦的局面,扭转成了彻查积弊、建言献策、为国谋事的主动态势。
他下意识地看向御案后的帝王,只见父皇面色沉静如水,专注地看着奏折,看不出丝毫波澜,这让他心中不禁有些惴惴。
良久,皇帝终于合上奏折,目光在三个儿子身上缓缓扫过,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审视与权衡,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军国大事,粮饷为重,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贪墨蠹虫,蚀我国本,摇我军心,确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