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内空气凝滞,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烛火跳跃的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明灭不定,映照着不同的心思与等待。
皇帝萧鉴的话语在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在场三位皇子的心坎上。
“……然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军饷积弊,亦非一朝一夕、一人一事之过。
靖王此次主动请缨督查,雷厉风行,不畏权责,揪出赵衡、孙继等一批军中蛀虫,有功于社稷,提振了军心,当赏。”
皇帝的目光落在靖王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肯定。
靖王萧景琰闻言,心头一喜,面上却尽力保持沉稳,躬身道:
“为父皇分忧,为朝廷效力,乃儿臣本分,不敢居功。”
目光微抬,瞥向身旁的瑞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挑衅。
至少,在父皇眼中,他这番辛苦没有白费,占得了先机。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意微微僵在嘴角,心思急转直下。
“然,”皇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回瑞王身上,深邃难测,“瑞王所言亦不无道理,切中肯綮。
李崇身居户部要职,侍郎之位,责任重大,若果真与旧案、新案皆有牵扯,其罪更重,影响更劣,不可不查,不可不严办。
着即免去李崇户部右侍郎之职,交都察院并大理寺组成专案,详查其过往经手所有账目款项,一应罪责,查实之后,从严惩处,绝不姑息!”
李崇虽非瑞王核心班底,但平日与瑞王派系官员走得颇近,此番被严查重办,无疑也是对瑞王势力的一次敲打与警告,提醒他约束门下,并非全然无过。
“至于瑞王所呈新审计流程,”皇帝拿起那份奏折再次掂了掂,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思虑颇为周详,条陈清晰,于杜绝此类弊端、长治久安确有裨益。
便依此试行,先从北境边军开始,积累经验,逐步推行至各军及各重要粮饷拨付部门。
瑞王于此,有心了。”
“父皇圣明!
儿臣遵旨!”
瑞王萧景珩躬身领命,神色平静,无喜无悲。
他心知肚明,父皇此举,既是采纳其建言,肯定了其能力与眼光,但严查李崇,亦是平衡之术,并未让靖王专美于前,也未让瑞王派系全然无损,甚至隐隐吃了点小亏。
帝王心术,在于制衡,赏罚之间,分寸拿捏得极准。
皇帝微微颔首,最后看向一直沉默旁听的齐王萧景睿:
“景睿此次协理督查,不偏不倚,公允持重,洞察旧案关联,亦是有功。
此后新流程试行与后续督查事宜,千头万绪,关乎重大,便由景睿总领负责,户部、兵部及都察院各派专员协同办理。
望你恪尽职守,秉公处事,勿负朕望。”
齐王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躬身,语气带着一丝谨慎与郑重:
“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
他心中明了,父皇这是将后续的实务与监督之权从争斗的双方手中剥离,交予他这个看似中立的皇子,既是保全他,亦是维持朝局平衡,避免靖王或瑞王任何一方借此事过度扩张势力。
这看似是权,实则是更为复杂的差事,需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一场轰轰烈烈、牵扯朝野视线的军饷案,最终以惩处一批中低级官员、一位高阶侍郎落马被查、一位中立皇子获得实务权力、瑞王建言被采纳试行、靖王得到口头嘉奖而暂告段落。
看似各方都有所得,实则帝王轻轻抬手,寥寥数语,便将可能引发的朝堂巨大震荡与派系倾轧消弭于无形,再次维持了那微妙的、危险的平衡。
“若无其他要事,便都退下吧。”
皇帝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处理这等纷争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儿臣告退。”
三位皇子齐声行礼,各怀心思,依次退出了气氛凝重的南书房。
走出殿外,夜幕已然低垂,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重重宫阙巍峨而沉默的轮廓,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靖王脚步略快,经过瑞王身边时,脚步微顿,侧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未能竟全功的冷意与讥讽:
“皇兄果然好手段,旧案新提,李侍郎此番怕是难以翻身了,只是不知皇兄门下,经此一事,可还安稳?”
瑞王神色淡然,语气平和无波:
“真相如此,证据链清晰,非为兄手段如何。
父皇明察秋毫,自有圣断。
倒是四弟,督查奔波,着实辛苦,还需好生歇息才是,保重身体为重。”
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开,丝毫不接对方挑拨之语。
靖王碰了个软钉子,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拂袖大步流星离去,背影带着几分不甘。
齐王走在最后,对着瑞王拱了拱手,面露苦笑,低声道:
“三皇兄,这差事……唉……”
语气中满是无奈,亦转身走向另一条宫道,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瑞王萧景珩独自立于丹陛之下,仰头望了望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却难以照亮这九重宫阙深处的重重迷雾与人心鬼蜮。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父皇的裁决,不出所料,依旧是完美的制衡。
只是,云昭那边……他想起离府时她尚好,但此刻应已得知议事结果,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与隐忧,觉得她近日似乎心事重重。
他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向宫门外等候的王府马车走去,只想尽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