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回到昭晖院时,已近亥时。院内灯火温馨,布置如常,却透着一股异样的、过于刻意的安静,仿佛绷紧的弦。
苏云昭正坐在暖榻边,就着灯火看似随意地翻着一本医书,听得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起头来,脸上已精心掩饰过,露出一抹惯常的、浅淡而温婉的笑意:
“王爷回来了。
议事可还顺利?”
她起身迎上前,替他解下带着夜露寒气的披风,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周到,指尖却有些冰凉。
然而,萧景珩何等敏锐之人。
几乎是在踏入内室的瞬间,他便捕捉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笑容依旧得体,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驱散的阴霾与竭力压抑的疲惫,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惊惶?
指尖在接过披风时,与他的手腕短暂触碰,那冰凉与一丝极细微的颤抖,未能逃过他的感知。
“还好,父皇已有了决断。”
萧景珩简略地将南书房内的裁决说了一遍,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庞,带着探究与关切,“只是看你气色似乎不佳,眉眼间倦色甚浓,可是身子仍未好利索?
还是府中有什么事,让你劳神了?”他
的声音温和,却不容回避。
苏云昭心下猛地一紧,仿佛被看穿了什么,面上却强自镇定,垂下眼睑掩饰瞬间的慌乱,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避开他锐利的视线:
“劳王爷挂心,许是秋日天气反复,下午觉得有些头晕,歇了会儿也不见大好,并无大碍的。”
她转身将披风交给一旁垂手侍立的挽月,借机平稳呼吸,“王爷可用过晚膳了?
灶上一直温着山药枸杞羹,最是温补。”
“已在宫中偏殿用过了。”
萧景珩走到榻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语气不容拒绝,“既然不适,便早些歇息吧。
这些书册明日再看也不迟。”
他的目光扫过榻上小几,上面除了基本书册,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妆奁——那是她平日放置些零星首饰和母亲遗物的小匣子。
苏云昭依言走过去,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俯身想去整理榻上略显凌乱的书本和那个妆奁——或许是想找些事做,来分散内心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惶与混乱,生怕在他身边多待一刻,便会控制不住流露出异常。
就在她拿起那妆奁准备放回一旁多宝格时,因心神恍惚,手下一滑,妆奁竟脱手落下!
“哐当”一声轻响,妆奁磕在坚硬的榻沿,盖子被震开,里面一些零散的珠花、耳坠、一枚羊脂玉佩等物散落出来,滚落在榻上锦褥和小几之下。
“小心!”萧景珩起身欲扶。
“无妨,是妾身不小心,手滑了。”
苏云昭连忙蹲下身去捡拾,心跳却因这意外而骤然加速,带着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慌乱。她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物品一一拾起,小心地放回妆奁内,生怕再有损坏。
就在她拾起那枚素银簪子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方才妆奁磕碰的榻沿底部——那里似乎因方才的撞击,微微松动,露出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寻常紫檀木材颜色的浅色夹层边缘!
苏云昭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妆奁是母亲留下的旧物,她用了多年,时常开启,从未发现有何异常!这暗格……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与骤然涌起的激动,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抵住那细微的缝隙,假借擦拭灰尘,暗暗用力一抠。
只听得极轻微的“咔”一声轻响,一块薄薄的底板竟被她掀了开来!
露出了妆奁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制作得巧夺天工的狭小暗格!
暗格之中,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一小角折叠得极为细小的、色泽明显泛黄陈旧的信用笺纸边,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了多年。
这一刻,苏云昭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
她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萧景珩可能投来的视线,迅速而轻巧地用手指拈出那角纸片,紧紧攥入手心,感受到那纸张脆弱的质地,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暗格推回原处,发出轻微的合拢声,继续将最后几件首饰拾回妆奁,合上盖子,稳稳地放回多宝格原处。
“都收好了。”
她站起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挤出一丝歉意的笑,“瞧我,毛手毛脚的,惊扰王爷了。”
然而,手心的那张纸片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滚烫而沉重,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萧景珩并未察觉那瞬间的异常,见她已收拾妥当,神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动作如常,便温声道:
“无碍。
既然不舒服,便早些安置吧。
明日若还不见好,便请太医来看看。”
苏云昭此刻心乱如麻,那角纸片带来的未知与期盼如同烈火烹油,急需独处查看,闻言顺势点头:
“是,谢王爷关心。
王爷也劳碌一日,早些歇息。”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待得萧景珩先去净室洗漱,苏云昭立刻寻了个借口支开屋内侍立的挽月,独自一人避到屏风后的妆台前。
就着昏黄的铜镜灯光,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缓缓展开那角密信。
信纸残破不堪,仅有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似是焚烧未烬残留,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模糊暗淡,墨水洇开,却依旧可辨书写时的仓促、惊惶与绝望:
“……彼势大,根深蒂固,非贵妃可及……窥其秘,知悉丑事,必招灭顶之祸……吾命不足惜,然恐祸及家族,累及父兄……焚此笺,勿存,切切……”
落款处的字迹更是模糊难辨,只能勉强看出一个类似“婉”字的部首(苏云昭母亲名讳中有一“婉”字),以及一个被墨点污浊了半边的、似乎象征着极高身份地位的称谓印记!
非贵妃可及!灭顶之灾!祸及家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苏云昭的眼眸,刺入她的心脏!
印证了她那最可怕、最不愿相信的猜测!
母亲果然知晓了一个天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而对方的权势远超宠冠六宫的林贵妃,足以带来灭门之祸!
这封信,或许是母亲在极度恐惧中写下欲警示他人(或是想寄出却未能?)最后却又企图销毁却意外残留的残片!
她浑身冰冷彻骨,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片。
屏风外传来萧景珩洗漱完毕的脚步声,她猛地将残信攥紧,死死按在心口,仿佛那薄薄的纸张能给予她力量,又仿佛它重得能将她彻底压垮坠入深渊。
巨大的震惊、恐惧、悲伤与一种接近真相的战栗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