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揽星阁。
即便是白日,阁内也点燃了数十盏明烛,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仿佛要将所有隐藏在阴影中的魑魅魍魉都驱散出来。
谢明蓁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衬得她面容愈发娇艳倾城,然而,那双美眸之中却毫无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潭,深不见底,映照着跳动的烛火,更显幽邃冷戾。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捏着几张薄薄的纸笺,上面以娟秀却透着锋锐的笔迹,罗列着近期通过各种渠道探查到的、可能与瑞王府或明或暗有过接触、或行为稍有异常、与靖王府有所关联的人员名单。
这名单并非确凿的罪证,更多是源于眼线的汇报、一些巧合的关联,以及谢明蓁自身强烈的、近乎直觉的猜疑。
上面甚至包括了两个在外院负责洒扫、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的二等丫鬟,以及一名掌管部分日常采买、与外界商贩接触较多的管事。
尽管目前并无任何实证表明他们已背叛投敌,但仅仅是“存在嫌疑”与“可能接触”,在谢明蓁此刻的心中,已是不容宽恕的隐患。
“绮罗,”她开口,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名单上这些人,一个不漏,全都给我悄悄带过来,分开看守,仔细地审。
尤其是那个被革职的张威,他丢了官职,断了前程,心中岂能无怨?如今竟与西市那个粮商李茂往来密切,还接受了其安排的田庄管事之职!而那个李茂,底细查了吗?
他铺子里一个伙计的堂姐,嫁给了瑞王府一名二等侍卫的远房表亲!这层层叠叠的关系,你敢说是巧合?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绮罗躬身立在下方,闻言心头一凛,背上已渗出冷汗。她小心翼翼地回道:
“王妃明察,奴婢已派人仔细查过,那李茂背景看似干净,确是经商多年,但这层拐弯抹角的关系……实在隐蔽。
只是,那张威毕竟已被革职,并非府中在册之人,我们若对他出手,是否……”
“是否什么?”
谢明蓁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扫向绮罗,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陡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受过王爷的提拔,吃过靖王府的禄米,便是打上了靖王府的烙印!
只要与靖王府有过关联,无论在职与否,心生异动,便是背主!便是死罪!即便他此刻未曾泄露什么机密,但既有此心,有了这等攀附瑞王府门路的行径,便是祸根!绝不能留!”
她猛地站起身,裙裾曳地,带起一阵冷风。“
绮罗,你忘了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吗?前世……前世我们便是输在太过心慈手软,输在对手那些无孔不入的阴谋诡计之下!
任何一点疏漏,任何一丝不确定,都可能成为将来覆灭的蚁穴!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与源自“前世”记忆的深刻恐惧,那惨痛的结局如同梦魇,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让她无法容忍任何潜在的风险。
绮罗被她眼中迸发的狠厉与决绝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有丝毫异议,连忙垂首应道:
“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办,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立刻带着几个心腹的婆子和两名眼神阴鸷的侍卫,匆匆退出了揽星阁,按照名单拿人去了。
很快,揽星阁相邻的几间僻静厢房内,便隐隐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惶急的辩解声与婆子们厉声的呵斥与盘问。
那名采买管事被反复诘问与粮商李茂每一次交易的具体细节、银钱往来,稍有记忆模糊或前后叙述略有出入之处,便被斥为“心中有鬼”,招来更严厉的逼问;
那两个小丫鬟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魂不附体,她们只是偶然在集市上与其他府邸的丫鬟说过几句话,连对方是否是瑞王府的人都不能确定,此刻却要面对如此可怕的审问,只会瑟瑟发抖地哭泣求饶。
谢明蓁并未亲自去旁观那审讯的过程,她重新坐回主位,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并不存在的茶叶沫,侧耳倾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动静,娇艳的面容上是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那些惊慌哭泣与她毫无关系。
萧景琰从兵部衙门回来,刚踏入王府,便觉气氛不对,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眼神躲闪。他眉头紧锁,大步流星地直往揽星阁而来。
“明蓁!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萧景琰人未至,声先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与烦躁,“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无凭无据,你就如此兴师动众,在府里大动干戈?
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靖王府规矩散漫,主母不能容人,动不动就清查内鬼?”
他近来在朝堂上屡感掣肘,心中本就憋着火,回府又见这般鸡飞狗跳,更是恼火。
谢明蓁抬起眼,看到是他,眸中的冰寒稍稍融化,却瞬间被更强烈的执着与焦虑覆盖。
她起身迎上前,抓住萧景琰的手臂,急切地道:
“王爷!您回来了!
并非妾身无事生非,而是不得不防微杜渐啊!
您想想,瑞王和那个苏云昭,表面上一副与世无争、恪守本分的模样,可背地里呢?
军中拉拢我们受罚的将领,朝堂上打压我们的官员,如今,他们的手恐怕已经伸到我们府里来了!
若不趁着苗头刚起,便以铁腕手段狠狠整治,将这些墙头草、内鬼彻底清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悔之晚矣!”
她用力摇着萧景琰的手臂,语气带着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王爷,我们输不起!前世……前世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
再次听到“前世”二字,萧景琰的神色明显动摇了。
他虽然对谢明蓁口中玄乎的“重生”之事始终将信将疑,但她凭借那些“先知”确实助他化解过几次危机,获取过不少利益。
此刻见她如此激动,言辞凿凿,且近日瑞王那边的动向也确实透着诡异,他心中的不满与疑虑稍稍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危机感裹挟的烦躁。
他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
“罢了罢了!你既如此说,想必有你的道理。
府内之事,你多费心。只是……凡事需讲求真凭实据,莫要牵连过广,寒了那些真正忠心仆役的心,否则,队伍就不好带了。”
谢明蓁见他态度软化,心下稍定,连忙保证道:
“王爷放心,妾身自有分寸,绝不会冤枉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然而,她口中的“分寸”,在具体执行下来,落在那些被审查的下人身上,已是近乎严酷。
最终,那名采买管事因“交代不清与外部商人往来细节,有通外之嫌”,被重重打了三十大板,革去一切职务,连同家眷一并撵出了王府,任其自生自灭。
那两个无辜的小丫鬟,也被冠以“行为不检,与外府人员往来密切”的罪名,草草发卖了出去,下场堪忧。
而对于已不在府中的张威,谢明蓁虽无法直接处置,却动用了谢家的力量,命人在其可能活动的圈子内散播谣言,说他被革职后对靖王爷心怀怨望,四处诋毁,甚至可能勾结外人,意图不轨,极力败坏其名声,使其在京城难以立足,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祸事。
这番雷厉风行、宁错勿纵的内部清洗,虽在一定程度上震慑了府中剩余的下人,使得表面看来更加规矩听话,却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巨大的冰块,使得靖王府内气氛空前压抑,人心惶惶。
尤其是那些非谢家带来的、凭借自身能力做事的老仆,以及一些地位不高的侍卫杂役,更是终日提心吊胆,言行举止无不加倍小心,生怕哪日便祸从天降,彼此之间也不敢多言,弥漫着一种互不信任的诡异氛围。
这些消息,连同靖王府内部陡然紧张起来的气氛,很快便通过苏云昭精心编织、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被详细地记录、分析,然后传递回了瑞王府的昭晖院。
苏云昭看着纸上关于谢明蓁清洗行动的详细汇报,尤其是那“宁错杀,不放过”的作风以及引发的“人心惶惶”之后果,轻轻将纸张放下,对坐在一旁的萧景珩道:
“谢明蓁果然按捺不住,动手了,而且动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激烈、彻底。
看来,我们之前那些看似微小的动作,连同朝堂上父皇的平衡之术,已让她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与不安,以至于方寸渐乱。”
萧景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预料之中的神情:
“她越是如此反应过度,越是显得其内心虚弱不安,底气不足。
内部整肃,若证据确凿,处置得当,可稳固根基;但若仅凭猜疑,滥用刑罚,便是自毁长城,徒然制造恐慌,逼生异心。
她这般作为,看似雷厉风行,清除隐患,实则是在亲手将可能中立甚至忠诚的人,推向绝望的边缘,是在我们未来可能动手时,为自己埋下更多的炸药。”
苏云昭微微颔首,指尖再次拂过情报上那“人心惶惶”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若有所思。
谢明蓁过度依赖那并不完全可靠的“前世”记忆,行事往往追求先机与绝对掌控,试图将一切潜在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
这种性格,在顺风顺水、记忆清晰时或能无往不利,营造出算无遗策的假象;但一旦局势发展偏离其“剧本”,或是记忆出现模糊偏差,她便极易陷入焦虑、多疑的漩涡,从而采取过激的、甚至是不理智的手段。
这种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确定,或许将成为她看似坚固的防御体系中,最脆弱、最容易被击破的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