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孙绍府。
昏沉的黑暗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孙绍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双眼缓缓睁开。
药味,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他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的钝痛。
但他的那双眼中却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一种病态的、阴冷的狠厉。
一名太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额头上的布巾,见到他醒来连忙躬身。
“主公,您醒了。您急火攻心需得静养,切不可再动怒伤身……”
话未说完,一只枯瘦却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给我,滚开。”
孙绍的声音沙哑干涩,他一把推开太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侍从们慌忙上前搀扶,在他的背后垫上了厚厚的软枕。
两份来自不同方向的加急文书,几乎是同时被呈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份是洁白的绸布,如今却被暗红的血色浸透。
那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另一份,是刚刚从会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竹简军报。
孙绍没有先去看那竹简,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方血书。
指尖传来的是绸布粗糙的质感,和他自己手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的刺痛。
他能想象到朱恒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自己的血写下这最后的求援。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主公!”
门外传来急切的呼喊,张昭和顾雍等几位硕果仅存的老臣,连通报都来不及便闯了进来。
他们一个个衣冠不整神情憔悴,看到坐起的孙绍便齐齐跪倒在地。
“主公!庐江危在旦夕!朱恒将军血战不退,如今庐江已是孤城一座,恳请主公立刻发兵救援,保我江东北大门啊!”
张昭老泪纵横,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主公!庐江若失,曹军便可饮马长江,建业……建业危矣!”
顾雍的声音同样带着哭腔。
他们身后的一众文武全都跪伏在地,整个大堂内充满了悲怆与急切。
孙绍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跪在地上为江东存亡而哭泣的股肱之臣。
他的眼中没有感动,只有愈发浓重的猜忌与憎恨。
在他的视野里这些老臣的身后,仿佛都站着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
他那位好叔父,孙权。
这是在逼他,他们都在逼他。
用江东大义来逼他,用朱恒的忠心来逼
逼他把建业城中最后一点可以调动的兵力派出去。
然后呢?!
然后把一座空虚的都城,拱手让给南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好叔父吗?
“救庐江?”
孙绍终于开口了,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庐江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还是我孙氏的江山重要?”
“是朱恒的性命重要,还是我这个主公的性命更重要?!”
此言一出,满堂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宝座上那个面色苍白,言语却刻毒如刀的年轻人。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谦恭仁德的孙绍吗?
孙绍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手指颤抖地指向了南方,指向会稽的方向。
“真正的敌人,在那里!”
他对着众人发出一声嘶吼,因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那个勾结外敌,谋夺家业的叔父!是孙权!”
“攘外必先安内!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难道都不懂吗?!”
张昭浑身剧震,他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老脸,痛心疾首。
“主公!您糊涂啊!庐江乃我江东屏障,庐江一失,曹操数十万大军随时可以渡江!届时我等腹背受敌,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之境地!”
“主公!请三思啊!”
“万万不可啊主公!”
“腹背受敌?”
孙绍又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如今不就正是腹背受敌吗?北有曹操,南有孙权,你们却只让我看北面,不让我看南面!”
“你们的心,到底向着谁?!”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
张昭等人面如死灰。
他们终于明白了。
孙绍不是不知道庐江的重要性,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已经疯了。
被猜忌与对权力的偏执,彻底将他逼疯了。
在他的世界里曹操的几十万大军,都远不如会稽城里那个只带着三千子弟兵的叔父来得可怕。
因为曹操想要的是江东的土地。
而孙权是想要他孙绍的命,想要他屁股底下这张椅子!
孙绍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桌上的药碗被震得翻倒在地,褐色的药汁流了一地。
他撑着桌案缓缓站起,用尽毕生的气力下达了他作为江东之主,最后一个也是最疯狂的命令。
“立刻我将令!”
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劝谏,回荡在死寂的大堂之内。
“命濡须督周泰,死守濡须口!给我挡住曹操!哪怕是全军覆没,也绝不许后退一步!”
“命建业所有兵马,即刻集结!”
他环视着堂下那些面无人色的臣子,一字一句地宣告了他的最终决定。
“目标,会稽!”
“我要亲率大军,南下平叛!”
“先杀孙权!”
“再御曹操!”
命令下达,满堂死寂,针落可闻。
张昭和顾雍就那么跪在地上身体僵硬,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完了,江东完了。
这个年轻人,这个他们曾经寄予厚望的“小霸王”之子。
为了他那可悲的权位,为了那点可笑的猜忌,亲手放弃了江东的国门。
他选择在洪水滔天之际,不是去堵住堤坝的缺口,而是转身去和自己的家人争夺屋内最后一把椅子。
孙绍喘着粗气看着堂下众人的反应,脸上浮现出一抹扭曲的、胜利的快意。
他才是江东的主人。
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谁也不能违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