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风停了。
正在缓慢重组、准备进入待机状态的钢铁傀儡“门卫”,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它体内的核心——那颗刚刚吞噬下去、还在剧烈反应的核能心脏,以及那个代表着拾荒者最高法则的副脑齿轮,同时停止了运转。
不是故障。
是恐惧。
一种比面对死亡更深层、更本能的恐惧,让这堆没有灵魂的钢铁,在那道慵懒声音响起的瞬间,彻底死机。
它保持着那个甚至有些滑稽的、正在拍肚皮的动作。
一动不敢动。
连身上那几根还在冒烟的排气管,都硬生生把烟给憋了回去。
“吵醒您了。”
老人手中的动作没停,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一些,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歉意。
“来了只不听话的野狗。”
“刚才正在处理。”
“有点动静,不过已经清理干净了。”
二楼的窗户缝隙里,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手里夹着半截没抽完的烟。
烟头忽明忽暗,飘出一缕青烟,在死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写意。
“那是你做的?”
顾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楼下那个僵硬的钢铁巨人。
老人赶紧放下手里的抹布,小跑两步走到楼梯口,仰着头,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
“是。”
“刚做好的。”
“想着店里缺个看门的,有些脏活累活,不用劳烦您,也不用脏了那小狐狸的手。”
“材料用的就是刚才门口那堆垃圾。”
“您看……还顺眼吗?”
顾凡没说话。
那只夹着烟的手,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两下。
嗒。
嗒。
声音很轻。
但楼下那尊十几米高的钢铁傀儡,却像是被重锤砸中。
咔嚓一声。
它那巨大的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整个身体五体投地,匍匐在酒馆门前。
那颗狰狞的、由无数齿轮构成的头颅,死死地抵着地面。
瑟瑟发抖。
“太丑。”
良久,顾凡吐出两个字。
“也就是个收破烂的审美。”
老人的老脸一红,讪笑了两声。
“是,是丑了点。”
“赶工赶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精修。”
“回头我再给它捯饬捯饬,抛个光,上个漆。”
“或者给它弄身衣服穿穿?”
“不用了。”
顾凡打了个哈欠,那只手缩了回去。
“既然是垃圾做的,就让它待在垃圾该待的地方。”
“别挡路。”
“还有。”
窗户关上之前,最后一句话飘了出来。
“把灯关了。”
“晃眼。”
“是,是。”
老人连声应道。
直到二楼的窗户彻底关严,再没有一丝声响传出,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直起腰,转过身,看向门外那尊还跪在地上的傀儡。
脸上的谦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冷厉。
“听见没?”
“股东先生嫌你丑。”
“还嫌你晃眼。”
老人背着手,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对着外面的傀儡虚空一点。
嗡。
傀儡身上那几处因为刚刚吞噬了核能核心而发出的刺目亮光,瞬间熄灭。
它那身原本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装甲,也迅速变得暗淡、生锈、灰扑扑的。
眨眼间。
它就从一个威风凛凛的钢铁战神,变成了一座长满铁锈、毫无生气的废铁雕塑。
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废墟背景中。
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来。
“行了。”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那跪着吧。”
“跪到天亮。”
“算是给你的出厂测试。”
酒馆里。
青丘月看着这一幕,手里抓着那块抹布,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又一次被按在地上摩擦。
那个刚才还要毁灭街区的怪物。
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吞噬核爆的“门卫”。
就因为楼上那位一句“太丑”,现在正乖乖地在外面当一堆废铁。
甚至还要跪着。
“愣着干什么?”
老人回过头,看见青丘月发呆,眉头皱了皱。
“地擦完了吗?”
“这都几点了?”
“赶紧干活。”
“要是明天早上股东先生下来,看见地上有灰。”
老人指了指门外。
“你就去跟它作伴。”
青丘月浑身一激灵。
“擦!我现在就擦!”
她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开始疯狂擦地。
那把由皇子意志和帝国气运构成的“锁”,此刻在她眉心里安静如鸡。
什么皇室荣耀,什么帝国复兴。
在这一刻。
都不如这块地板干净重要。
……
夜,更深了。
千星之城的废墟,在黑暗中沉睡。
只有那间小酒馆的灯光,依旧温暖,昏黄。
像狂暴汪洋中,唯一的一座灯塔。
但大海,从未平静。
大气层外。
距离地面三万公里的同步轨道上。
空间突然泛起了一阵剧烈的涟漪。
就像平静的水面,被一颗巨大的石头砸破。
一艘通体漆黑、长达三公里的巨型战舰,无声无息地从虚空中浮现。
它没有开灯。
也没有开启引擎的尾焰。
它就像一道剪影,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悬停在了千星之城的正上方。
帝国的“执刑者”。
到了。
舰桥内。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无数的数据流在空中疯狂交织,汇聚成下方城市的实时全息投影。
所有的建筑,所有的街道,甚至地下的鼠群,都在这套超越时代的侦察系统下无所遁形。
“这就是那个‘黑屋子’?”
影七站在投影前,目光锁定在城市边缘,那片唯一的、无法被解析的区域。
全息地图上,那里是一个黑洞。
周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唯独那间酒馆,以及酒馆周围百米的范围,是一片绝对的虚无。
没有热量反应。
没有能量波动。
甚至连光线射进去,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是。”
此时的神谕者已经极其虚弱,她脸色惨白,嘴角还挂着金色的血迹。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是猎人终于找到猎物的兴奋。
“殿下的印记,就在那个黑洞里。”
“而且……”
“那里刚刚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能量爆发。”
“根据残留的波谱分析。”
“是‘风暴’级亲卫队装甲的自爆信号。”
影七的眼角跳了一下。
“风暴-01。”
“那是凯尔殿下的贴身侍卫长。”
“连它也被毁了吗?”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意。
“看来,那个绑架殿下的狂徒,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嚣张。”
“不仅杀人,还要灭口。”
“执行官大人。”
一名副官快步走来,行了个标准的帝国军礼。
“‘天罚’系统充能完毕。”
“主炮已锁定目标区域。”
“是否立即执行‘清洗’?”
影七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那个黑洞。
作为帝国的裁决者,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些不对劲。
那个黑洞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在等着什么东西掉进去。
但他是影七。
他身后是帝国的威严,脚下是无敌的战舰。
在这个早已破碎的边缘星域,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帝国的意志。
“不急。”
影七抬起手。
“先打个招呼。”
“毕竟,我们是来讲道理的。”
他转过身,看着副官。
“打开全频道广播。”
“覆盖整个千星之城。”
“我要让所有的蝼蚁都听到。”
“帝国的审判,降临了。”
……
酒馆里。
老人刚刚把最后一只杯子擦亮,放回架子上。
青丘月正趴在地上,用镊子夹起地板缝隙里的一根头发。
突然。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毫无征兆地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废墟里的广播喇叭。
路边的广告屏。
甚至连早已报废的通讯终端。
都在这一刻,被一股强大的信号强行接管。
滋滋——
电流声过后。
一个冰冷、威严、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城市。
“我是影七。”
“帝国裁决序列,第七执行官。”
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把那些刚刚才睡着的幸存者,吓得从梦中惊醒。
“这片土地上,藏匿着一名帝国的重犯。”
“他窃取了皇室的至宝。”
“囚禁了帝国的血脉。”
酒馆里。
青丘月的手一抖,镊子掉在了地上。
老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又来了。”
“还没完了是吧?”
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
“我给你们十分钟。”
“交出那个‘窃贼’。”
“交出殿下。”
“否则。”
“‘执刑者’的主炮,将把这座城市,连同你们这些肮脏的蝼蚁。”
“一起从地图上抹去。”
轰——!
为了配合这番恐吓。
天空之上。
那艘隐匿在黑暗中的巨舰,突然打开了它的探照灯。
不是一盏。
是成千上万盏。
那一瞬间。
原本漆黑的夜空,变成了白昼。
数万道刺目的强光,像无数把利剑,刺破云层,直直地插向地面。
光柱汇聚的中心。
正是那间不起眼的小酒馆。
强光透过酒馆的窗户,门缝,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把原本昏黄温馨的大厅,照得惨白一片。
连角落里的灰尘都纤毫毕现。
“这下完了。”
青丘月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他们真的来了。”
“那是‘执刑者’……我听说过……”
“它的主炮,能直接蒸发一片海洋……”
老人没理她。
他皱着眉,看着被强光照得一片惨白的吧台。
又看了看那些因为强光照射而显得有些刺眼的酒瓶。
他的表情,比刚才听到“抹去城市”时,要严重得多。
“光太强了。”
老人喃喃自语。
“这帮不懂规矩的东西。”
“刚才股东先生才说了。”
“他嫌晃眼。”
就在这时。
二楼。
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急不缓。
拖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青丘月的心跳上。
顾凡下来了。
他穿着那身宽松的睡衣,头发有些乱,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杯。
他眯着眼,一脸的不爽。
显然。
外面那把夜空变成白昼的强光,还有那个喋喋不休的广播。
让他很不高兴。
“怎么回事?”
顾凡走到吧台前,把空杯子往桌上一顿。
“天亮了?”
“我才睡了多久?”
“没亮。”
老人赶紧凑过来,拿起酒瓶给顾凡倒酒。
动作麻利,语气恭敬。
“是外面的灯。”
“刚才那拨人的主子来了。”
“那个叫什么……影七的。”
“说要抹平这里。”
“弄了个挺大的灯泡,正照着咱们呢。”
顾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那刺目的白光。
那种光,带着某种法则的穿透力,让人很不舒服。
就像有人拿着手电筒,扒开你的眼皮往里照。
“影七?”
顾凡咀嚼着这个名字。
“没听说过。”
“很厉害吗?”
“一般吧。”
老人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随口说道。
“也就是仗着船大。”
“欺负欺负下面的人还行。”
“在您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顾凡哼了一声。
他放下酒杯。
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然后摸了摸口袋。
空的。
火机没带。
“火。”
顾凡伸出手。
老人一愣。
他身上也没带火。
平时做饭烧水都是用的神火,哪还需要打火机这种低级工具。
但股东先生要火,那就是要火。
哪怕是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也得给点上。
老人刚要抬手搓个火球。
顾凡却摆了摆手。
“算了。”
“太麻烦。”
他站起身。
叼着烟,走到了酒馆门口。
推开门。
哗——!
那一瞬间。
外面的强光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
顾凡整个人都沐浴在那片惨白的光芒中。
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抬起头。
看着天上。
看着那艘悬停在三万公里外,宛如神明般俯瞰众生的巨舰。
以及那些把黑夜变成白昼的探照灯。
“借个火。”
顾凡对着天空,轻声说了一句。
声音不大。
甚至没有那个广播的声音大。
但不知为何。
这句话,却清晰地穿透了大气层。
穿透了真空。
穿透了“执刑者”战舰的护盾。
直接在影七,在神谕者,在所有舰员的耳边响起。
就像有人趴在他们肩膀上说话。
舰桥内。
影七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谁?!”
“谁在说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地面上。
顾凡伸出了两根手指。
对着天空,轻轻一夹。
滋——!
原本照向酒馆的那数万道强光。
在这一刻。
突然扭曲了。
它们不再是光线。
它们变成了实体。
变成了某种……燃料。
顾凡的手指往回一缩。
漫天的光柱,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撸了一把。
瞬间收束,汇聚。
从三万公里的高空,倒卷而下。
凝聚成一点。
落在了顾凡的烟头上。
嗤。
烟,着了。
火星明灭。
而天上。
那艘不可一世的“执刑者”战舰。
那艘号称能吸收一切能量的隐形巨舰。
在所有的探照灯光芒被抽走的瞬间。
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整个舰体的灯光全部熄灭。
护盾崩碎。
引擎熄火。
它像一块巨大的、断电的黑铁,在太空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酒馆门口。
顾凡深吸了一口气。
烟雾过肺,辛辣,提神。
他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看着那个烟圈在强光消散后的夜色里缓缓上升。
“谢了。”
他说。
然后。
他转过身,准备回屋。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看了看手里那根刚点燃的烟。
又看了看吧台上,那个老人刚做好、还没用过的烟灰缸。
那个由终焉战舰捏成的烟灰缸。
“对了。”
顾凡走到吧台上。
把那个烟灰缸拿了起来。
“既然借了火。”
“就得还个礼。”
他拿着烟灰缸,再次走到门口。
对着天空。
那个“执刑者”战舰的方向。
轻轻地。
弹了一下烟灰。
叮。
一粒极其细微的、还带着火星的烟灰。
落在了烟灰缸里。
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悦耳的、甚至带着某种大道韵律的脆响。
下一秒。
那粒烟灰消失了。
被烟灰缸底部的空间法则,弹射了出去。
它变成了一道光。
一道灰色的、不起眼的、甚至有些黯淡的光。
逆流而上。
冲向天际。
它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没有撕裂虚空的呼啸。
它就像一粒真正的尘埃。
飘飘荡荡。
却又快到了极致。
眨眼间。
它就跨越了三万公里的距离。
出现在了“执刑者”战舰的下方。
舰桥内。
影七看着屏幕上那个急速放大的灰色光点。
他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尖叫。
那是死亡。
那是终结。
那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规避!!!”
“护盾全开!!!”
“主炮拦截!!!”
影七嘶吼着,声音都劈了叉。
没用。
那粒烟灰,无视了护盾。
无视了装甲。
无视了帝国引以为傲的所有防御科技。
它就像穿过一层纸一样。
轻飘飘地。
穿过了战舰的底部。
穿过了动力炉。
穿过了舰桥。
最后,从战舰的顶部穿出。
在这个过程中。
它稍微释放了一点点。
仅仅是一点点。
属于“终焉战舰”被压缩到极致的质量。
以及。
顾凡弹指间,赋予它的那一点点……
“重量”。
轰——————!!!
没有火光。
没有爆炸。
只有崩塌。
那艘长达三公里的巨型战舰。
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中间狠狠地捏了一把。
又像是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易拉罐。
瞬间向内塌陷。
扭曲。
折叠。
压缩。
几秒钟后。
原本遮天蔽日的巨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太空中,多出的一块……
不规则的、还在冒着热气的、巨大的金属垃圾。
它静静地悬浮在轨道上。
像一块丑陋的陨石。
地面上。
顾凡看着那一幕。
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烟灰缸。”
“弹力有点大。”
“下次得调调。”
他转身,走进酒馆。
把烟灰缸随手扔回吧台。
“行了。”
“灯灭了。”
“这下安静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打着哈欠,慢悠悠地上了楼。
“我再去睡个回笼觉。”
“没什么事。”
“别吵我。”
酒馆大厅里。
死一般的寂静。
老人保持着擦桌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青丘月跪在地上,手里还拿着那块抹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她看了看天上那块新增加的太空垃圾。
又看了看吧台上那个普普通通的烟灰缸。
最后看了看顾凡消失的楼梯口。
那是……帝国的裁决战舰啊。
那是能毁灭星系的力量啊。
就这么……
被一弹烟灰,给没了?
“那……那个……”
青丘月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是在嚼沙子。
“刚才那是……”
老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那种惯有的、温和而谦卑的笑容。
他拿起那个烟灰缸。
像抚摸情人的皮肤一样,轻轻摩挲着。
“没什么。”
老人说。
“股东先生只是觉得。”
“既然是垃圾做的烟灰缸。”
“那就该用来……”
“装垃圾。”